“症状阅读”(lecture symptomale)、“难题性”(le problématique)和“认识论断裂”(coupure épistémologique)是阿尔都塞思想的关键性概念。作为对阿尔都塞系列核心概念研究计划之一,本文要探讨的是:什么是“症状阅读”?何谓“难题性”?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如果说“症状阅读”是一种“支撑着阿尔都塞全部事业的阅读观念”①,那么它的理论基础是什么?同时它又揭示了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史观念和思想史研究方法?在此过程中,本文还将探讨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批判性发展。 一、阿尔都塞的哲学实践和症状阅读 阅读阿尔都塞,我们会得到一个深刻印象:他总是在阅读其他思想家的著作。从处女作《政治与历史:孟德斯鸠》,到成名作《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从早年讲稿《政治与历史:从马基雅维利到马克思》,到晚年梳理由伊壁鸠鲁、马基雅维利、斯宾诺莎等人构成的偶然唯物主义潜流的篇章,阿尔都塞大部分理论著作都来自他对其他思想家的阅读。 可以说,这种阅读构成了阿尔都塞的全部哲学实践。用他自己的话说,从1949-1950年递交一项关于“研究18世纪哲学和政治”的计划开始,就“已经用某种方式在实践着哲学了”,而后来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这种方式。这里所说的“这种方式”,就是指通过阅读其他思想家的著作,进行“理论的迂回”,以便“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②。“哲学家就是在理论中战斗的人”③,贯穿阿尔都塞整个著作生涯的这种阅读,是他在哲学这个理论“战场”上进行战斗的方式。 当然,阅读他人的著作,在自己的著作中引述他人,赞同、反驳或重新阐释他人的思想,这并非阿尔都塞的独特性所在。相反,如果理解了阿尔都塞的哲学观,我们就会同意,所有哲学家都必然要对别的哲学家进行阅读。因为根据他的观点,哲学就像康德所说的是一个“战场”④,在这个战场上,不可能有任何中立的、空白的空间。哲学是在科学出现并在有了阶级之后才诞生的,它一开始就与“权力”和“权利”之争密不可分。尽管这种战争不是霍布斯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而是涉及一些阶级与另一些阶级的战争,但它们都具有战争的共同特性,即它们都是“先发制人的”,因而一旦开始,就会变成一场永恒之战。所以哲学史类似于一场漫长的战争史,哲学是一场持续千年的堑壕战,参与这场战争的每一位哲学家,无论自觉与否,都属于某个阵营,都必然选择某个立场(或者想维持既定秩序,或者想改变既定秩序)。而为了赢得战争,他们不仅必须认清自己阵营的地形,准确了解自己所占据的阵地,还同样必须向对手的阵营前进,摸清对手的阵地。所谓“谁要了解敌人,就得深入敌巢”。后果就是,任何哲学家提出的论点,都是反论点。因为他的战斗从来都不是在一个无人的思想空间展开,而是必须在充斥着友军和敌军的阵地上展开。而且他必须“完全像一支与真实的敌人交战的军队那样行动”,必须懂得兵不厌诈,迂回穿插;必须学会自己掘壕挖坑,同时也要善于夺取敌人的堡垒,利用敌人的武器和防御工事进行战斗;必须懂得与友军相配合,有时还要会化敌为友。这一切,表现在哲学家的著作中,就是对其他哲学家著作的阅读和阐释:哲学家必须阅读别人的著作,毁坏或夺取别人的概念、范畴,反驳或利用别人的论据、论点,把别人的话语纳入自己的体系,等等。这是一场发生在观念领域的战争,一场“头脑”中的战争,但阿尔都塞认为,它和任何现实中的战争一样复杂、残酷,“这些人在一个逗号上都不会让步”⑤,而且这种观念之争“即便不是立刻就同样充满血腥,至少迟早会变得同样血腥”⑥。关于这种战争的性质、战略和战术,阿尔都塞写过不少东西,为此我们完全可以仿照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或马基雅维利的《兵法》,给他编一本叫《哲学战争论》或《哲学兵法》的文集。 以上所说并非仅仅是一种比喻,因为阿尔都塞很早就借用并颠倒过克劳塞维茨关于战争的著名提法,克劳塞维茨说:“战争是政治通过其他手段的继续”,而阿尔都塞说:“政治是战争通过其他手段的继续”⑦。这个“其他手段”之一就包括哲学。 阿尔都塞这种关于哲学与政治、哲学与战争关系的论述,是他思想中最富颠覆性、最富洞察力的一个方面。而他之所以能够对这一持续千年的复杂战争洞若观火,得益于他站在由马克思所开创的历史科学的基础上,综合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论资源,建立了一种关于思想史的新观念,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思想史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和他的阅读方法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或者说阿尔都塞思想的独特性,并不在于他一直在阅读其他思想家的著作,而在于他的阅读是一种特殊的阅读:“症状阅读”。 二、症状阅读Ⅰ “症状阅读”的明确提出,最早出现在《读〈资本论〉》中。在这部著作中,阿尔都塞希望用马克思本人阅读古典经济学文本的方法来阅读《资本论》,以期读出其中以不可见的方式存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此他提出了“什么叫阅读”的问题:“在人类文化史上,我们的时代可能有一天会表现为这样的时代,它的标志就是人们作出最具戏剧性的、最艰苦卓绝的尝试,去发现并领会那些最‘简单的’生存行为如看、听、说、读的含义。”⑧紧接着他指出,只是从弗洛伊德之后,我们才开始猜测到听和说的含义,只是从马克思之后,我们才开始猜测到读和写的含义。⑨ 这里,阿尔都塞对传统的阅读观念提出了挑战,并试图借助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为我们建立一种新的阅读观。当然,与这种阅读观相对应的,应该有一种新的写作观或文本生产观,而且从逻辑上来说,恰恰是后者才构成前者的基础。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谈。 在《读〈资本论〉》中,为了突出马克思的阅读方法,阿尔都塞先是批判了“阅读的宗教神话”(上帝显灵、道成肉身式的经验主义的“看”),然后分析了马克思对斯密和李嘉图的阅读。他认为马克思的阅读是一种双重的阅读。在第一种阅读中,马克思通过自己的话语来阅读斯密的话语,就像通过栅栏来阅读一样。在这种阅读中,斯密的文本透过马克思的文本被看到,并以马克思的文本为衡量尺度。这是一种回溯性阅读,在这种阅读中,斯密没有看到和理解的东西,仅仅表现为彻底的空白。总之,这种阅读最终会把斯密文本中的概念体系缺陷,变成一种“看”的心理学上的缺陷:斯密没有看到一些东西,是因为他的“疏忽/失察”。这就落入了关于认识的镜像神话,把全部认识工作当作对某一对象的简单的“看”,但实际上认识并非对对象的简单的看,而是一种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