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多德与雅典“史前史”的书写

作 者:
郭涛 

作者简介:
郭涛,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

原文出处:
世界历史

内容提要:

希罗多德书写的雅典“史前史”既是对希腊人历史起源的追溯,也是其“蛮族”书写的一部分。然而,对文本的阐释不应止步于“史料”式的阅读方式,仅仅依据文本“说了什么”来判断希罗多德对雅典的态度和立场,并据此推断《历史》的叙事目的。一个新的研究视角是采用文学批评的方法,考察文本是“如何说的”,通过剖析文本的叙事手法和修辞策略,或许更有助于揭示希罗多德精心隐藏于文本背后的真正意图。希罗多德分别运用了人称转换、一词多义、反讽等修辞手法,将“文明的蛮族”埃及人、“野蛮的蛮族”皮拉斯基人;以及“曾经的蛮族”伊奥尼亚人三个看似片段性的文本叙事,构建成与“地生神话”政治宣传截然不同的历史知识,超越于雅典城邦政治之上。希罗多德的雅典“史前史”对希腊人与蛮族关系的叩问是反思整部《历史》叙事主旨的切入点。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1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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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罗多德《历史》的叙事主旨是什么?这几乎是我们在阐释希罗多德文本时首先面对的一个经典问题。在众多的研究角度中,雅典史是独特而又重要的一个。希罗多德在“卷首语”中声称要探究希腊人与蛮族人纷争的原因,①那么,他对希腊人赢取希波战争胜利的柱石——雅典的态度自然成为解读《历史》叙事主旨的关键。雅典不仅是希罗多德《历史》后五卷的主角,而且对雅典史的书写几乎是贯穿整部《历史》的主线之一。②

      在20世纪初,雅科比(F.Jacoby)代表的古代史家将希罗多德看做伯里克利精英圈子的成员,可能接受过雅典的赞助,因此认为《历史》的创作目的是歌颂雅典的丰功伟绩,这种解读在很长时间被学界广为接受。③但是,从70年代开始,越来越多的学者对这一传统解读展开质疑。福那拉(C.Fornara)强调,希罗多德对雅典的态度是片段式的、非连续的,《历史》既有对民主政治的歌颂,也有对雅典政治领袖的讽刺,受到当代敌视雅典意识形态的影响,④甚至有学者直接指出,希罗多德的叙事主旨是批评“雅典帝国”对盟邦的奴役。⑤但是,这些质疑主要集中于希罗多德在具体政治事件的记载上对雅典态度的复杂性,没有关注到《历史》的叙事主题既包括“希腊人”,也包括“蛮族人”的历史。

      与此同时,阿尔托格(F.Hartog)等学者的研究聚焦于《历史》的民族志书写,强调希罗多德对蛮族人风俗习惯的刻画如同一面“镜子”,为希腊人构建自我身份认同提供了否定性参照。⑥很多学者相信,希波战争之后希腊人的身份认同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蛮族”被渲染为与希腊人对立的“他者”,因为蛮族的威胁是“雅典帝国”合法性的重要来源,所以伯里克利口中“全希腊学校”的雅典成为大规模“创造蛮族”的主力军。⑦虽然,这种解读看起来与我们观念中“历史之父”秉笔直书的著史原则非常吻合,也遵循了历史学的“史料”阅读方法,亦即希罗多德文本是“创造蛮族”这一“历史”的产物,然而我们要问,希罗多德《历史》的叙事主旨是为了构建希腊人与蛮族人的对立吗?应该如何解释希罗多德在“卷首语”的宣示,他要同时歌颂“希腊人”和“蛮族人”的荣耀?⑧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福那拉,还是阿尔托格代表的学者,都忽视了希罗多德对“雅典史”本身的书写。希罗多德之所以被称为“历史之父”,关键不在于他对具体政治事件的评判,也不在于对蛮族风俗习惯的刻画,而在于对希腊人“历史知识”的追溯与构建。相较于其他城邦,早期雅典是古希腊历史书写的重要主题之一,雅科比甚至认为“阿提卡史”(Atthis)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历史编纂体裁,以梳理雅典的历史起源为特征,发轫于公元前5世纪后半期的赫拉尼库斯(Hellanicus of Lesbos),流行于公元前4世纪。⑨希罗多德虽然未被列为“阿提卡地方史家”(Atthidographer),但事实上,我们关于伯里克利时代以前雅典历史的系统性知识最早都来自《历史》。⑩与记载政治事件、构绘蛮族想象不同,书写雅典“史前史”不仅涉及对“希腊人”族群历史起源的追溯,而且是希罗多德“蛮族”书写的一部分,是对“希腊人”和“蛮族”族群关系的集中阐释,所以是反思整部《历史》叙事主旨的切入点。那么,希罗多德是如何追溯雅典的历史起源,亦即雅典“史前史”的?雅典种族从何而来?脱胎于远古时代的蛮族,还是与生俱来就是独特而优越的“希腊人”?

      从公元前470年代开始,雅典人将“地生神话”(autochthony)作为解释自身历史起源的主要范式。(11)具体说来,雅典人是阿提卡地区“土生”的原初居民,是雅典娜女神哺育的“地生人”厄瑞克透斯(Erechtheus)的后裔,(12)不仅如此,雅典人自远古以来就在阿提卡“土长”,未曾与蛮族混杂,文明也从未因迁徙而中断。因此,相对于蛮族人,以及其他希腊族群迁徙不定的早期历史,“土生土长”的雅典人是历史最为古老,血缘最为纯粹的高贵种族。(13)值得注意的是,希罗多德的雅典“史前史”虽然分散在《历史》的不同章节,但恰恰回应了“地生神话”鼓吹的几个核心观念:第一,雅典人历史的“古老与伟大”。在希罗多德的叙事中,雅典人固然古老,但“蛮族”也并非都是原始和愚昧的,埃及人就是“文明的蛮族”,同样拥有古老的历史,那么,雅典人和埃及人谁更古老?二者对文明起源的声索在希罗多德文本中是否构成直接的竞争?第二,雅典人血缘的“高贵与纯粹”。希罗多德指出,“野蛮的蛮族”皮拉斯基人和雅典人一样都是阿提卡地区的史前居民,那么,“土生土长”的雅典人与“阿提卡的皮拉斯基人”的族群关系是什么?二者能否等同?第三,雅典人自诩为希腊人的一支“伊奥尼亚人”,因此,对雅典“史前史”的书写离不开对伊奥尼亚人谱系的追溯。对此,希罗多德考证了雅典是“伊奥尼亚人母邦”的说法,伊奥尼亚人能否分享母邦的“古老与伟大”和“高贵与纯粹”?抑或是,“土生土长”的雅典人比“经历迁徙”的伊奥尼亚人更为优越?据此,本文将以雅典人鼓吹的“地生神话”为起点,从谁是文明的起源、雅典人与阿提卡皮拉斯基人的血缘关系,以及雅典是否是“伊奥尼亚人的母邦”三个方面展开论述,我们将会看到,希罗多德书写的雅典史前历史是一种与“地生神话”政治宣传截然不同的“历史知识”,超越于雅典城邦政治之上,希罗多德的雅典“史前史”对“希腊人”与“蛮族”族群关系的叩问恰恰是《历史》叙事主旨的集中展现。

      一、雅典与埃及:谁更古老?

      洛罗(N.Loraux)指出,在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雅典人通过塑造“地生神话”等城邦早期历史“发明了雅典”。(14)“地生神话”不仅为民主政治创造了公民群体的平等出身,而且赋予了雅典“古老”的历史起源。(15)在雅典演说家鼓吹的“史前史”中,雅典人是最早出现的人类,(16)由雅典娜女神孕育。(17)他们因为获得德墨忒尔(Demeter)的眷顾,最早掌握了种植谷物的技艺,率先种植橄榄。(18)所以,当其他民族还在颠沛流离、茹毛饮血之时,雅典人率先建立了法律和城邦制度,进而创造了人类文明。(19)雅典的“古老”造就了雅典的“伟大”,因为雅典是人类文明的创造者和传播者,所以雅典人天生聪慧,(20)理应是所有希腊人的领导者,(21)有责任为希腊人和蛮族人,甚至为神的纠纷主持正义。(22)因此,伊索克拉底自豪地宣称雅典是“最为古老且最为伟大”(ρχαιoττην κα μεγστην)的城邦。(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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