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暴政

作 者:
廉思 

作者简介:
廉思,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惠园特聘教授,中国青少年研究会副会长。

原文出处:
中国青年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运用笔者参与完成的快递小哥、互联网青年工程师、高校青年教师三组调查数据,从时间社会学角度阐释了大城市青年劳动的三种形态,并以此引申出三种被时间异化的青年类型。这些鲜活的青年生存状态启示我们,作为担当国家高质量发展和民族复兴有生力量的当代青年,其价值观的形塑和社会认知的形成都与时间制度的安排密切相关。我们有必要重申青年时光的属人立场,重新认识青年内涵的重要意义,促进青年工作视域的转换,构建青年劳动权益的保障机制,提升国家治理体系面向未来的能力。


期刊代号:D421
分类名称:青少年导刊
复印期号:2021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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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19633/j.cnki.11-2579/d.2021.0096

       人类在时间中找寻生存的意义。时间是哲学史的一个重要课题,许多哲学家都为这一问题冥思苦想,但只有少数社会科学对时间有过深刻的阐述。在绝大多数社会科学研究中,时间一直是某种缺席的变量,一般认为,社会科学是与时间“无涉的”。当我们研究某一问题时,默认对象处于静止状态,比如统计数据大多是截止到某一时点的,时间的因素往往被忽略了,但并非不会发生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文明史,就是一部时间被异化的历史、一部时间反噬于人本身的历史。

       在时间社会学看来,年龄是社会用以规定生命时间结构的一个关键要素,它一方面呈现了生命的时间序列,另一方面也让生命时间具有规范性,使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被指定了不同的角色期待和社会位置[1]。正因如此,处在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也就有着不同的时间节奏。对于“青年”这一特定的年龄阶段而言,其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年轻,这看似同义反复的话语其实预示着青年的本质属性——有着看似用不完的时间和一生中最为旺盛的体力精力。我们研究青年,有必要重拾被忽视的青年第一性问题——时间,以获得一种关于如何走入青年更为全面深刻的认识。由时间生发开去,我们就可以找到理解青年的钥匙。

       本文以时间社会学为研究视角,探讨移动互联时代青年工作的真实状态以及时间制度是如何影响青年的。在移动互联时代,人们可以体会到周遭的世界在不断地加速,对于青年个体而言,他们只能主动跟上或被裹挟着卷入加速的时间之中。这种加速的时间观念外化为工作制度,使得青年的工作状态呈现出“节奏快”“并行多”“协同杂”“全天候”的特征[2]。同时,时间也愈发显示出其自身的强制性,这种强制有时会发生偏离,成为控制青年精神的枷锁,而这正是本文将要讨论的问题。

       本文使用的数据涉及笔者参与的三次社会调查,三次调查均在35岁以下大城市就业青年群体中展开。其中,2019年“快递小哥和外卖骑手(蜂鸟)调查”在北京进行,发放有效问卷1692份,访谈62人;2020年“互联网青年工程师(码农)调查”在深圳进行,发放有效问卷505份,访谈46人;2021年“高校青年教师(工蜂)调查”在上海进行,发放问卷1031份,访谈54人。三次调查虽然开展的城市不同,关注的群体不同,但都从不同侧面反映了时间对于青年的塑造和修饬。其实,我们一旦了解了制度如何设计时间,也就知晓了青年究竟怎样被对待,这种对待不是通过写在书本上的宣传语或PUA(全称Pick-up Artist,原意是“搭讪艺术家”,指接受过系统化学习、让异性着迷的人和其相关行为,后泛指职场中公司对员工的精神控制)软文来展现的关心和慈爱,而是以青年现实生活为背景的真实存在。

       一、倒逼的时间——被加速的人

       在移动互联时代,各类物流平台都将速度作为企业的核心竞争力。随着智慧零售的加速落地,分钟级的即时配送已成为物流行业新的职业标准。在整个物流体系中,送货员(快递小哥、外卖骑手)作为送达环节的“最后一公里”,前序所有环节的延时风险都向其传递和叠加,一旦前序超时,那么必须在最后环节完成补时,以确保总流程的相对效率,因此,送达压力全部集中于最后的劳动者身上。对平台而言,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市场竞争力,更短的时间是平台给予消费者的承诺,也是对于从业者的要求。

       时间的感知是由生活节奏决定的,有研究表明,个人的时间感往往依赖于细胞新陈代谢的速度[3],在某些场景下,时间会失去准确性,这也是为什么有时我们会感觉时间稍纵即逝,而有时则度日如年。具体到送餐或送货的场景中,平常毫不在意的十几分钟或几十分钟,为什么能驱动骑手“分秒必争”、令消费者“焦躁难耐”?是什么机制让这短暂的等待显得如此漫长且迫切?造成这种时间差异感的,正是——“倒计时”。

       在人类历史上,计时装置的每一步发展都会影响人们对于现实的看法。最早的时钟并不是持续运转的,而是作为报时器使用的,中世纪的修道院通过敲响时钟来提醒僧侣进行祈祷。钟声和铃声在中世纪的城镇里也很常见,因为城镇有大量的商业需要和技术流程相配合,计时员和整个社区都要能听到时间信号。时钟最初位于公共场所中央可见的位置,例如大教堂和钟楼所在地。后来,时钟越来越小型化,被分散在更加私密的个人空间,如办公室、车间、卧室等,最后是衣服的口袋和人的手腕。随着技术的进步,人们具有了更为普遍的时间意识,时钟成为每个人必备的“假肢”,关注时间、遵守时间成为一项基本的纪律要求。

       工业化以来对生产流程的不断革新——泰勒主义、福特主义、后福特主义,其本质都是围绕对时间的有效利用。效率至上主义为不断汲取时间提供了思想动力,时间被赋予了价值,并且以货币的形式来衡量,时间就是金钱,成为精心安排和系统计算的对象。近代以来无数技术发现和人造装置都与获取或节约时间有关,其目的都是为了克服“慢”,来提高速度。迭代、换代、打新,几乎是当今所有公司的考核指标。

       随着效率至上主义的进一步扩展,“倒计时”这种时间表达方式应运而生。倒计时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把某段时间从一个正序的时间序列里分离出来,而采用倒序的方式予以重新叙述,在这个过程中,时间的连续流动被表现为更紧张的片段来得以显现。在倒计时里,时间不再是向未来无限延展的可能,而是有边界有范围的存在,是逐渐逼近目标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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