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人:郑晓华 演讲地点:中国科学院大学“明德讲堂” 演讲时间:二○二一年六月 《光明日报》(2021年08月14日 10版) 在我国古代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书法是读书人必须研习的实用技能,同时也是读书人入仕的“敲门砖”,也被传统知识阶层视为自我修为、砥砺人格的“道术”工具。从汉字书写的美观起步,我国古代历朝文人通过仰观、俯察,想象、创造,构建了一个体系庞大的翰墨理想世界。古语云:“虽小道必有可观。”书法看似雕虫小技,可是步步深入之下我们就会发现,在传统文化的大格局下,书法看似简单的黑白点线编织体,隐藏了先民丰富的奇思妙想。它们,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道独特风景。 古代的士人与书法 《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其中的“选贤与能”四字,我觉得它代表了古代中国传统的政治理想。早期社会从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社会组织基于血缘,国家裂土封侯进行管理。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随着世代更替血缘亲情越来越淡漠,小邦之间利益冲突加剧,导致出现了诸侯争霸。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采取了郡县制,取缔了原有的基于血缘的分封制,把国家管理交给了一个基于皇权中心的行政系统。而实行这样的国家管理,需要一批有能力的人才。秦朝的历史很短,汉袭秦制,中国古代社会的精英政治就随之逐渐确立,汉朝通过“举荐”“征辟”广罗人才,举荐是地方官员由下往上推荐;征辟,则是天子曰“征”,诸侯曰“辟”,从上而下“擢之草泽”,把最有能力的人选拔到国家各级管理部门。后来发展到隋唐,就演变成了纵贯千年的古代科举制度。 那么,古代的书法艺术又是如何跟这样的人才选拔关联上呢? 首先,书法能够给人以智慧启迪。古代的幼童从启蒙开始,就要识读学写字。汉字的识读书写给幼童带来了人生的第一缕智慧阳光,给他们一个认识世界的概念参照系。而开蒙的汉字书写教育,由此也奠定了我国古代先民对汉字书法的天然亲切感。中国人和书法,在古代就这样诞生了一种文化宿缘。 其次,书法方便先民展示其个人品格。在古代传统社会,人的交往绝大多数情况要借助语言和文字,由此书法就成为人们展示个人的最直接工具。“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唐·张怀瓘),对于古人来说,书法是视觉传达,比其他载体更直捷。另一方面,中国古代的书写工具非常特别,一根竹管前面捆上一撮兽毛,做成一支软笔,“惟笔软则奇怪生焉”(东汉·蔡邕)。软笔的书写控制是非常困难的。士人要想把字写好,必须征服毛笔,方能驾驭自如。而要征服毛笔,非有坚韧不拔的信念、广博的学识,加上过人的悟性、毅力不可。古谚说“字如其人”,对于士人来说,人们在交往中写什么、怎么写,通过尺幅数笔就可以展示自己的素质。所以在古代漫长的社会发展中,书法在知识阶层得到了最广泛的传播。清代刘熙载有一个概括:“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这也就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独特文化现象:几乎所有的杰出人物都爱好书法,而且他们在书法方面往往都有不俗的造诣。而这种文化现象延续至今,对于大众层面而言,无论国人身处何方,在他的内心深处,都会隐藏着一种对书法艺术的天然敬畏:在每一个华夏子弟的血管里,都流动着一份割不断的翰墨情缘。 书法艺术的三重境 以客观求真的研究态度来观照书法,历经数千年发展历史的书法艺术,不准确地表述,大略存在这样三种境界:一种是世俗境,一种是艺能境,一种是哲人境。 所谓世俗境,就是尽合古法,以技术胜,不需要自己创造。把已有的技术学到手,娴熟掌握,就可以满足这个需要。这是世俗的、一般对书法家的要求,也是作为书法家的一个基本境界,走向书法的第一个峰顶。而实现这个目标的途径,就是专精一家。如果说我们对书法有兴趣,传统经典选一家,一年365天,天天临摹,时间精力到位,水到渠成。有人把书法说得很高深,说要有天分、童子功等,我觉得未必。有勤奋,方法得当,投入一定时间,一步一步,也可以于书法一途登堂入室。 这个阶段过的是技术关。如果只追求停留在第一个阶段,娴熟掌握已有的技术,而不谈创造的话,它是人人可以达到的。不过,这样的成功还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需要大量的时间投入,积功而至。盘点历史上的知名书家,多出自家道殷实之家,就是因为如果没有物质基础,整日为衣食奔忙,就不可能花如此多的时间精通一艺。 第二重境是艺能境,这是艺术家的境界,以学识胜。他不仅仅需要掌握已有的技术,而且能运用他的知识学养,加以思维、判断、运化,对现有的书法语言进行加工、融合,创造新的艺术语言。艺能境需要一定的技术支撑,即前面第一阶段的基础技术。但是基础要多丰厚,我也说不准。我认为不需要刻镂雕琢过于谨细,不必登峰造极再来做第二步的工作,因为那时候有可能就有点迟了,毕竟如果技术学得太精致,精致的技术本身或会出现“固化效应”。精确的精致也会对人产生约束,影响创造力的发挥。所以我认为,基础技术要保持适度,保持一个开放的系统。有一定的技术高度就可以了,就要调动知识积累,进行艺术语言“运算”和整合。这时就需要以历史和理论的眼光、见识,去理解书法的原理、规律,理解如何入古、出古,如何承古开新。要和前人不一样,学古要进得去,还要出得来。而且出来的时候,要和古人同轨,但不雷同;要和古人异形,但不“违和”。我以为,实现这个目标的方法,就是融合,对于学过的东西进行梳理,然后看彼此的相容性,把它们掰开、揉碎、拼合,像水泥拌沙,完全融结为一个新东西。这是学者型或者说艺术家型的书法家的境界,在审美层面对书法艺术做了一个推进。 第三重境是哲人境,类似于哲学的境界,贯通天人,灵性融入,把个人的性情,内在的精神气质,生理和心理构成,通过书法的视觉语言加以表现。性情融入,人书合一,我觉得这可能是中国书法艺术一个独特的地方。因为在西方美术史上似乎没有过把“人画合一”作为一种主导艺术观念来提倡的情况。但是东方艺术重心性,自古以来,书法追求“物我相融”“天人合一”“自然人化”,书法向往的境界是:“夫身处一方,含情万里”,“披封睹迹,欣如会面”(唐·张怀瓘),在先民的精神向度里,书法是其生命的外延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