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0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1)04-0197-13 如果说公平正义是当代政治哲学的前沿和焦点问题，①那么，弄清楚政治哲学是什么就成为研究公平正义的首要问题，因为政治哲学不仅规定了公平正义的意旨及内容，而且不同的政治哲学对公平正义的理解存有很大差异，这些差异直接导致对效率与公平及其关系的不同理解。 一、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独特性：现实性与理想性的统一视域 按照列奥·施特劳斯的理解，政治哲学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它以寻根求源、广泛而系统的方式探讨人类政治生产的问题。②政治哲学不是哲学在政治生活和政治生产中的应用，不是应用哲学。“政治哲学以人与人的权力关系为对象”③，其价值目标就是对人与人的权力关系何以可能的终极追问。 政治哲学伴随着哲学的产生而产生，其发展演变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古典政治哲学和现代政治哲学。古典政治哲学由苏格拉底创始，包括但不限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其学派的政治学说，还包括斯多葛学派乃至教父和经院哲学。苏格拉底从研究神圣或自然的事物转向全力探索人类事物，即正义的事物、高尚的事物以及对人之为人是善的事物。古典政治哲学家“以认真观察政治生活为基础”，提出了政治哲学的根本问题，“即什么是最好的政体本身——标准是什么？”认为“好的政体是哲学家统治并由他将最好或最适宜的东西分配给每个人的政体”。④然而，“最好的政体”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国》告诉人们为什么哲学家统治是迫切需要的，但显然又是不可能的，或者是荒唐的，这是由政治哲学家和政治家的生活方式及行动目标的根本不同所致，而最大的不同就是对政治生活的理想性和现实性关系的不同处置。因此，《理想国》之伟大的实践学说是关于我们期望从政治中得到的东西的有限性的训诫，也是关于可以合理地约束政治哲学的训诫。总之，理想性或价值性是古典政治哲学的突出特征，虽然古典政治哲学不乏以事实为基础探讨政治的现实主义著作，虽然古典政治哲学家提出了非常有价值的问题，但却难以将理论转化为现实。 现代政治哲学发端于16世纪，是同苏格拉底所奠定的原则实行自觉决裂的结果。施特劳斯非常重视马基雅弗利作为现代哲学创始人的作用，⑤由马基雅弗利首倡并由后继者继承下来的基本一致的观点是：古典政治哲学是不现实的，最终以乌托邦作为结局。现代政治哲学家为使公正秩序的实现成为可能，试图征服偶然和克服自然尤其是人的自然本性所构成的障碍。但要保证这一目标有可能实现，就必须降低标准。古典政治哲学认为政治从属于道德，更重要的是从属于美德，即作为自然赋予的人类的终极目标和人类灵魂的尽善尽美，而马基雅弗利使美德从属于政治，即仅仅作为在政治上有用的美德。马基雅弗利的新政治哲学的目的，在于通过排斥人类的自然的终极目标来确保实现公正秩序，而这一点在后继的政治哲学家中存在着根本的一致性。 现代政治哲学的新“现实主义”，作为与古典政治哲学的自觉决裂和对非人道的一种反拨——这种非人道(如宗教法庭)是由传统提出又被基督教理想化了的无数高目标所造成的，确实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其最大意义就是在哲学与科学分离的基础上产生了系统的政治科学，从而使政治哲学和作为一种研究政治事物的政治科学的区分获得广泛认可，政治科学不仅获得极大发展，而且大有取代政治哲学而独自研究政治事物的趋势。但是，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并不一定是截然分开的，强调政治哲学的现实性并不一定要以否定其理想性和价值性为代价，因为现实与理想、事实与价值并不是截然对立、互相否定的关系。对政治事物的现实性的过分强调和对人类理想性的忽视甚至否定，导致“事实”与“价值”的严重分离，这是现代政治科学盛行而政治哲学逐渐式微的根本原因。 现代政治哲学自19世纪中期以来在科学主义及其价值中立原则冲击下的式微，由于1971年罗尔斯《正义论》的发表而得到根本扭转，从而使政治哲学成为当代哲学的“显学”。罗尔斯的《正义论》沿袭了现代政治哲学的现实主义传统，而且更加关照政治现实，只是他以哲学的方式将作为公平的正义严格限定在一定的制度背景中进行讨论。“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正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首要价值一样。一种理论，无论它多么精致和简洁，只要它不真实，就必须加以拒绝或修正。”⑥当然，罗尔斯本人也在不断发展和完善自己的理论，突出表现在对作为公平的正义的“真实”的理解中。在《正义论》中，罗尔斯虽然没有讨论过作为公平的正义是一种统合性道德学说还是一种的政治观念，然而读者能够有理由推断，作为公平的正义是作为统合性道德学说的组成部分而提出来的。在2001年出版的《作为公平的正义——正义新论》的序言中，罗尔斯指出：“现在我们必须始终在政治观念与各种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统合性学说之间做出区别。”“作为公平的正义的理念必须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加以规定，即这种方式应该是政治的，从而有别于与之平行的统合性学说的理念。”⑦这表明，罗尔斯的作为公平的正义与作为统合性学说所体现的理想性和价值性渐行渐远：作为公平的正义现在被描述为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而正义就是社会处理自由、机会、收入和财富分配的方式。 毫无疑问，马克思政治哲学属于现代政治哲学，但与大多数现代政治哲学家不同，马克思立足于“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⑧，既继承了古典政治哲学的理想性传统，克服了因强调理想性而忽视现实性的局限，又扎根于现代政治哲学的现实性根基，克服了因注重现实性而降低或消解理想性的局限，创立了共产主义学说，实现了现实性与理想性、事实与价值的有机结合与统一，形成马克思政治哲学观察政治事物的独特视域。《共产党宣言》是运用这一视域观察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及其发展趋势的典型范例。马克思恩格斯在对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所取得的时代成就进行全面和充分肯定的同时，进一步深刻指出资本主义发展的前景：“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⑨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对这一独特视域所形成的分析方法进行了生动凝练的概括：“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⑩可以说，这一方法不仅是马克思哲学思维方式的高度概括，也是贯穿于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思维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