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语境下朝鲜《天下图》之“真形”

作 者:
李军 

作者简介:
李军,中央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美术大观

内容提要:

朝鲜王朝从17-19世纪流行一类奇怪的圆形《天下图》,它由两重大陆和两重大海相互套叠而成,其图形、布局和地名大致相同,具有相当的稳定性。长期以来,国内外学术界对此类图进行了大量研究,但众说纷纭,其真相一直处在扑朔迷离之中。本文在对学术史进行了细密的梳理和辩证之后,从三个方面尝试对《天下图》进行最新解读。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2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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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一张奇怪的肖像

       1895年,法国东方学家莫里斯·古朗(Maurice Courant)在《朝鲜书目》(Bibliographie coréenne)一书的第二卷,复制了一幅称为《天下诸国图》的18世纪朝鲜“世界地图”①(图1)。这是一幅圆形地图,很容易让人想起西方的一类被称作“寰宇图”(mappa mundi或mappemondes)的地图,又称“T-O图”(T-O Chart)或“轮形地图”(CircularMap),其形状约等于字母“T”和“O”的组合——“O”代表当时已知的世界,“T”代表将欧亚非三洲分开的水域,主要流行于中世纪。②尽管《天下诸国图》并不是一幅真正的“T-O图”,但它确实予人以一种十分古老的感觉。朝鲜学者李益习早在此前三年,即已断言此类图的年代“漫漶而不可追索”③。古朗的复制是一幅彩绘稿本的黑白图像,原图已不知去向。正好现藏于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的一张彩绘设色图(图2)与之十分相像,可以借此来仔细端详一下。

       两张图都在右上角署名《天下诸国图》,下注小字“一百五十三国”。然后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地图约略呈苹果状的形体,和它犹如苹果被从中间剖开的内部结构。在最外面的果皮部分,是一圈用蓝色表示的大海,海上只在东西两端有两个孤岛。东面的岛上有两棵交叉在一起的连理树,写着“日之所出”和“扶桑”,下面的山上标出“流波山”;西面的岛上有一棵盘曲的松树,写着“日月所入”和“盘松”。然后是一圈略呈矩形的大陆,其弯弯曲曲的形状,就像一道被虫蛀出的虫道;上面的矩形方框内,写着近百个奇奇怪怪的国家、山岳和湖泊的名字(国家有41个),如“大人国”“比肩国”“不白山”“封渊”;还在北部居中处画了一棵巨大的树,旁边写着“千里盘木”。再往里一圈,又见蓝色大海,和大海上点缀着的数十个国家、岛屿或神山之名(国家有47个),其中混杂着我们熟悉的“日本”“琉球”等历史名称,以及“瀛洲”“方丈”“蓬莱”“不死国”“长臂国”等神话地名;最重要的是在海上,按照东南西北的方位,出现了四个标志性的地名:“东岳广桑”“南岳长离”“西岳丽农”和“北岳广野”(下文将详细讨论)。再往里,也就是这个苹果的果核部分,我们看到一个略呈平行四边形、有五条大河流贯其中的中心大陆;大陆上共有65个国家的名字,其中除了“中国”“朝鲜”之外,绝大部分都是在中国史书中出现过的历史国家如“大宛”“鄯善”“精绝”和“大秦”;地名亦然,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国部分,上面清晰地标出了中国的五岳镇山(“华山”“衡山”“泰山”“恒山”和“嵩山”),东南还有一座“天台山”。有意思的是,两幅地图都在中央大陆最靠近中心的部位(图1更明显),画出了一座占据特殊地位的山,它就是“昆仑山”。地图作者在“昆仑山”字样之侧加上了“中岳”两字,还在“昆仑山”下两条河流夹峙的一个三角形部位,标出了“天地心”字样,表示此处是天地的中心。在奎章阁彩绘图(图2)中,“天地心”与“中国”是中央大陆——同时也是“天下”全部两处最显眼的地方,它们约呈中轴对称,均由红色整体平涂;中央大陆上另一处红色标注的地域,是东部边缘的“朝鲜”,也就是地图作者的祖国;此外,还有“日本国”和“琉球国”也用红色标注,但它们位于中央大陆之外的海上,故与朝鲜“相比”,无疑离两个“中心”更远,也更为边缘。这一点也可以通过另一处细节的图形语言来说明,即“中国”和“朝鲜”是整幅地图中唯一两处其名字被镶以瓣状花边的地方,说明了二者之间的特殊关系(类似于“中华”和“小中华”)。

       当然,对这个图像还可以有另外的解读。日本学者中村拓即从中看出了一个像章上的“男人的右侧面肖像”:他有着“仔细梳理的头发和张开的嘴”,中国“占据着这张面孔的中央”,其“下巴和脖子是安南和印度”;而“发型的前端或者东部”是朝鲜,“发型的后端或者西部”则是西方诸国④。这种洞见令人惊异,不过似乎还可以补充一个细节:一方面被中村拓称为“环形”的海外的“第二块大陆”,其实是一个接近于方形的形状(其意义将在后文揭晓);另一方面,这个近乎方形的形状正好可以给中央的侧面人像提供一种外框,使中央的人像更加突出和显著,并使之看上去,犹如一幅18世纪欧洲贵族头戴假发的“肖像”。

       那么,这幅“肖像”真的存在吗?作为一张古代朝鲜的“天下图”,它与真正的“天下”,也就是同时代的“世界”,是否存在联系?它难道不是制图者某种纯属偶然的制图效果,或者仅仅出自观图者异想天开的自我投射?

       如果它真的是一幅“肖像”,那么它是“谁”的肖像?如果它不是,那么在它“奇怪”的表象之下,会不会也以某种特殊的方式,隐匿或折射着所在时代十分珍贵的历史情形和历史真实?

       那么,它的原形或历史“真形”,究竟是什么?

       一、形态与年代

       一个多世纪以来,随着越来越多相似地图的发现,《天下诸国图》的形态已愈益为人所知。它的名称并不限于《天下诸国图》,也可以叫《天下总图》《天地图》《普天之下地图》,甚至《太极图》。当然,更多、更常见的名称则叫《天下图》。而且,它也不限于一幅单独的地图,而是一套地图册中的其中之一。一般而言,《天下图》位于地图册首页,其后则有《中国图》《日本图》《琉球图》《朝鲜图》和《朝鲜八道图》;有时,《天下图》也有可能放在整套地图册的最后。

       其材质和工艺,除了一类我们前面有所讨论的彩绘图,还有一类是木刻印制图。中村拓指出,尽管彩绘图在数量上远远超出木刻图,但实际上彩绘图并不比木刻本更真实或者古老,而往往是对后者的复制,故中村拓的文章只限于对十二个木刻本进行描述和分析。⑤本文中的图3和图4,是两件出自同一版本的木刻本《天下总图》,其中图3来自韩国学者李灿的藏品,在地图整体之外的左侧边缘,刻印了“康熙二十三年甲子谨制”一行字,是所有《天下图》中唯一有制作年代的一件(1684年)。需要指出,这件图年款的位置在正图之外,字体大小不一且有欠恭正,与正图上的文字显然不同。此图尚存其他版本,但都没有文字,也显出此图的特别。另外,朝鲜王朝于明亡之后,除了在政府和外交公文上奉清朝为正朔之外,在私下和民间基本上奉明朝为正朔和沿用崇祯年号⑥,因此,该地图堂而皇之地署上康熙年款,不知何故。无论如何,17世纪晚期出现的这类图,是已知《天下图》中年代最早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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