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学术评议:超前制度设计的失败

作 者:
张剑 

作者简介:
张剑,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上海 200235

原文出处: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共和制度的初建,给文人学士们极大的想象空间,他们以学术独立于政治的理念要求政府仿照西方先进国家制度设立函夏考文苑或学士院,进行学术奖励与研究。但是,政府却以选举参议员的欲求设立学术性社团中央学会;后更有奖学基金、学术评定会与学术审定会等筹设以开启学术评议工作。无论是文人学士们欲借助政府力量达其学术评议理想、政府欲借助学术力量完成其政治目标,还是政府想通过制度设计来开启学术评议,除当时混乱而动荡的政治、社会经济局面而外,相对当时毫无近代学术根基的现状,自然都是超前的制度设计,失败从开始就已命定。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1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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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3年11月22日,被软禁的章太炎上书袁世凯,声明既不愿做他的门客,也不愿就职史馆,唯愿在“考文苑”一事尽心尽力:“苟图其大,得屈此身以就晦冥之地,则私心所祈向者,独考文苑一事,经纬国常,著书传世,其职在民而不在官,犹古九两师儒之业。……同苑须四十人(仿法国成法)。书籍碑版印刷之费,数复不少,非岁得二十四万元不就。若大总统不忘宗国,不欲国性与政治俱衰,炳麟虽狂简,敢不从命?”①章太炎所说“考文苑”就是他与马相伯、梁启超在1912年10月发起的“函夏考文苑”,这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具有可操作性的国家最高学术机构设想,也是向西方学习学术评议的第一次尝试。它的最终流产,与同期康有为提出的“学士院”设想、为选举参议院议员而设立的中央学会的无疾而终,仅仅停留于纸面言谈中的奖学基金、学术评定委员会、学术审定委员会等,除当时错综复杂的社会政治与经济等因素而外,更为本质性的原因是相对于当时中国近代学术发展情状与水准,都属于国家层面毫无根基的超前制度设计,失败自然不可避免。

       一、文人学士们的理想:函夏考文苑与学士院

       民国初建,百业待兴,学术发展似乎也迎来新机,一批学会与学术机构先后成立,马相伯、章太炎、梁启超发起的“函夏考文苑”可以作为当时学界建立学术评议机制的第一个样本,也可以看作当时文人学士们发展学术的理想之一。

       按照马相伯的设想,“函夏考文苑”是中国最高学术机构,仿照法兰西研究院而设:“创办不如仿办,仿办一不见疑,二不贻误,以有经验良方可循故也。”②主要从两个层面进行,一是选举“苑士”专门从事学术研究,二是设立基金奖励著作与奖诱凡民,都属于学术评议与奖励范畴。

       “苑士”是考文苑主体,按计划选举40名,由发起人推举三分之一,其他人由被推举的三分之一“通信公举”,“抱定‘宁缺毋滥’四字,庶几考文苑方有价值”,“所举须有精当佳作已行于世者,乃可。无其人,不如虚其位。禄极微,志不在此也”③。“轮补者须有清真雅正之著作(指书籍不指文集。文就各题论,不专尚词彩也),经考文苑全体鉴定,悬之国门可无愧者,然后可补。不然,宁缺毋滥。势位与情托,皆在所不行。真除者宜谒总统,以重其选,必有一篇即真文字,以示其志趣”④。可见,第一,“苑士”选举立有尺度,首次被举者须有“精当佳作”行世;“轮补者”须有“清真雅正之著作”,经全体“苑士”鉴定后公诸天下“无愧者”,否则“宁缺毋滥”。“著作”是当选“苑士”的唯一标准,“权势”与“情托”都行不通。第二,“苑士”是名誉性的终生职位,“皆终其身,故号称不朽”。因此,当选者虽然在考文苑专门从事研究工作,但俸禄“极微”,以表示当选“苑士”是对他们以往学术成就的承认与推崇,而不是对薪俸的追求。另外,总统需接待当选“苑士”“以重其选”,而“苑士”需要当场演讲(即真文字)以显示其志趣,似乎有诺贝尔奖颁奖仪式的味道。无论如何,在马相伯看来,当选“苑士”是极为崇高的荣誉,需要隆重的仪式与之相适配,国家当以“国士”相待。

       作为发起人,马相伯可能推举了包括自己在内的19位“苑士”:

       马良、章太炎、严复、梁启超、沈家本(法)、杨守敬(金石地理)、王闿运(文辞)、黄侃(小学文辞)、钱夏(小学)、刘师培(群经)、陈汉章(群经史)、陈庆年(礼)、华蘅芳(算)、屠寄(史)、孙毓筠(佛)、王露(音乐)、陈三立(文辞)、李瑞清(美术)、沈曾植(目录)。⑤

       章太炎、梁启超与马相伯三人商量后,于1912年12月确立了一个12人的“苑士”名单,当时有报道如此称:

       章太炎、梁任公、马相伯发起函夏考文苑,苑制悉仿阿伽代米,设额四十名。兹由三君推举刘师培(群经)、沈家本(法)、陈庆年(礼)、杨守敬(金石)、陈三立(文辞)、黄侃(文辞小学)、陈汉章(群经)、沈曾植(目录)、李瑞清(目录)、屠寄(史)、钱夏(小学)、王露(音乐)十二人为苑员。由十二人各举所知以充余额,务得绩学之士,宁缺毋滥,皆以科学专家而又博古长于著述者为最难得。算学一门专拟推无锡华蘅芳氏,惜华已殁,今尚无足当此席者。⑥

       比较两个名单,除发起三人外,后一个名单还剔除了严复、王闿运、孙毓筠及已经去世的华蘅芳。他们推举12人,符合发起人推举三分之一的规定。在马相伯的名单中曾指出,“说近妖妄者不列”,因此夏曾佑、廖平、康有为悉被删去,而王闿运以“文辞”而不是“经学”候选。最终名单王闿运以“文辞”当选的资格也没有了,严复、孙毓筠为何被“排除”,原因不得而知。⑦可见,发起人的名单选择除前述标准外,更有他们的自我喜好与评判。这无论是从制度建设还是学术评判上来说,都不足为训。“苑士”的遴选毕竟是公共性学术评议,而不是个人喜好的表达。

       从他们推举的名单看,“苑士”仅仅是传统学问家圈子,学科门类包括经学、法学、礼学、金石学、诗词、语言学、版本目录学、史学、美术、音乐学等,新闻报道中虽有“科学专家”的说法,但实际上却没有法兰西研究院所崇尚的近代科学诸如数学、物理、化学以及工程技术等。他们虽然非常推崇算学名家华蘅芳,但华仍然是一个传统算学家,而不是近代意义上的数学家。当然,如果再让这12位“苑士”推举其他三分之二的人选,最大可能性还是集中在他们自己的学科门类。因此,当时已经取得重大科技成就的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因防治东北鼠疫取得巨大国际声誉的伍连德等都未能入他们的法眼。当然,詹天佑、伍连德等不能入围,可能与他们没有“著作行世”相关。问题是,他们所推举的12位“苑士”,章太炎的弟子黄侃、钱玄同当时同样也没有“精当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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