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9月11日,远在英国伦敦的驻英公使郭嵩焘,收到了上海文报局邮寄来的公文、信件和最新几期的《申报》。郭嵩焘在英期间,了解国内情况的途径,除了往来的公私邮件之外,主要就依靠《申报》了。但他在阅读7月19日的《申报》时,发现上面刊载了一则与他有关的报道,“意取讪侮”①,颇感不悦。 一、本土资源与他者套式:跨文化语境中的图像阐释 1.《申报》的报道 《申报》上的这则报道名为《星使驻英近事》,其中主要的内容是对郭嵩焘在伦敦画像过程的描述。这则消息据说是转述自1878年7月9日的《字林西报》,而《字林西报》则转自英国某报纸。《申报》在这则报道的开头,就首先声明:“英国各新闻纸,言及中朝星使事,每涉诙谐。”这句话并非多余。意在提醒那些刻板的中国官员,切莫把英式幽默过于当真。但实际上,这样的提醒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至少没有平息报道主角郭嵩焘的情绪。 郭嵩焘画像的消息,经过了几番以上所述的“文字旅行”,是这样呈现在郭嵩焘眼前的: 近阅某日报,言英国近立一赛画院,中有一小像,俨然中朝星使也。据画师古曼云:予欲图大人小像时,见大人大有踌躇之意,迟延许久,始略首肯。予乃婉曲陈词,百方相劝,大人始欣然就坐。予因索观其手,大人置诸袖中,坚不肯示,予必欲挖而出之。大人遂愈形踧踖矣。既定,大人正色言:画像须两耳齐露,若只一耳,观者不将谓一耳已经割去耶?大人又言:翎项必应画入。予以顶为帽檐所蔽,翎枝又在脑后,断不能画。大人即俯首至膝,问予曰:今见之否?予曰:大人之翎顶自见,大人之面目何存?遂相与大笑。后大人议愿科头而坐,将大帽另绘一旁。予又请大人穿朝服,大人又正色言:若穿朝服,恐贵国民人见之,泥首不遑矣。遂不果服。以上皆画师古曼所述,而该报又言:画既成,大人以惟妙惟肖,甚为欣赏,并欲延古曼绘其夫人云云。② 在转述了画像过程之后,《申报》编者又特意加了一段按语: 愚谓此事果确,在星使亦不过一时游戏之语,日报必从而笔述之,其自谓谑而不虐耶,然于睦邻之道,未免有不尽合者矣。至本报之所以译之者,示西人以该报虽系西字,华人亦必周知,慎毋徒逞舌锋,使语言文字之祸又见于今兹也。③ 《申报》的意思是说,郭嵩焘当时说此话,不过“一时游戏之语”,他自己当然可以说,而且是“谑而不虐”。但因其公使的身份,英国报纸记述此事,则事关两国之睦邻友好之道,不可不慎重。《申报》转述此事,也希望各方不必过度解读,徒增误解。 从前后按语来看,《申报》转载此消息时是万分小心的。此后关于这段文字的诸多争论,往往提到此则报道语带“讥诮”。其实,需要将这个报道的内容分为两个部分:内文中叙述郭嵩焘画像事件为一部分,基本是如实转载其他报纸;前后按语为另一部分,体现的是《申报》谨慎的立场。但实际上,郭嵩焘以及后来的许多研究者,都将这些文字混为一体,把矛头指向了《申报》。 看到这段文字后,郭嵩焘大为恼怒,当即召来使馆的英籍随员马格里(Macartney Halliday,1833~1906)来询问。画师古得曼即是由马格里推荐来的,而且郭嵩焘与古得曼之间的交流,也都是通过马格里来翻译的。马格里见此文字,也感到意外,“勃然为之不平”。④报道中提到的古曼,是英国的年轻画家Walter Goodman,在郭嵩焘等人的日记中,还被叫做古得曼、古得门、古里门、鼓得门、顾曼等。
(Walter Goodman,1838~1912) 郭嵩焘本有报国之才,却处处受阻,处此恶境,心中郁闷。看到《申报》的文字,更是增添了许多失落之感。他浩叹道: 此行多遭意外之陵侮,尤所茫然。⑤ 若照字面来看,此报道语词虽稍有谐谑,但对郭嵩焘似无过激的嘲讽、侮辱之意。深谙西方文化的郭嵩焘,也不会看不出文字背后幽默调笑的意味。那么,郭嵩焘为何对这段文字大为光火呢? 2.图像的他者套式 从表面看,郭嵩焘和古得曼针对的是手、耳、花翎、朝服如何表现的形式问题,但背后乃是两种图像传统和文化之争。 在同一时期,西方人已经形成了对于中国人照相时会提出古怪要求的印象: 中国本地人在拍摄肖像时必定要拍正面像,坐姿端正,双耳露出,眼睛直视镜头,似是与相机对峙。他们身旁必须放上一个小茶几,几上摆设假花。他们的脸上不可以有阴影,照相时必定要穿最好的衣服,手持扇子或鼻烟壶等心爱物品,而他们的长指甲也必定在炫耀之列。⑥ 来华的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John Thomson,1837~1921)曾写了一篇《香港摄影师》的文章,刊登在当时著名的《英国摄影期刊》(British Journal of Photography)上,汤姆逊为了更形象地说明中国人的刻板要求,还专门画了一张漫画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