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政治哲学向度

作 者:

作者简介:
付文军,法学博士,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

原文出处:
东南学术

内容提要:

《资本论》实现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和政治哲学的完美融合。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马克思充分确证了“为消灭国家和市民社会而斗争”这一理论主题,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利用物质武器和精神武器而展开有效的阶级斗争。直面“当代的斗争”,马克思理性地表达了“当代的愿望”——建构“自由人联合体”以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可以说,《资本论》不仅致力于为阶级斗争提供武器的政治学途径,还致力于为人类找寻理想的生存之境。《资本论》所展示的政治哲学向度充分表明了马克思政治哲学是一种“以政治批判为目标”的现实性政治哲学、“使现存世界革命化”的批判性政治哲学和谋求“减轻分娩痛苦”的发展性政治哲学。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1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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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21)03-0115-11

      《资本论》体现了马克思以政治经济学为其反思对象的一种批判程式,这一批判程式将政治、哲学和经济三个维度纳入一个“艺术的整体”①中。在创作《资本论》的过程中,马克思用“哲学”和“经济”表达了两种分析和处理问题的方式,前者在思辨的高度上统思一切,后者则是深入社会生活底层而刨根究底。②而“政治”充分表达了马克思思想的核心主题和归旨——“对当代的斗争和愿望作出当代的自我阐明”。③直面“当代的斗争”,马克思科学地阐明了当代的问题,并理性地表达了“当代的愿望”。可以说,《资本论》的要义不仅是对经济理论的政治哲学反思,还是对政治哲学的经济学表达。惟有立足于《资本论》的文本,并抽绎出其中的政治哲学思想,方能更为透彻地理解这一经典文本的理论旨趣与马克思的政治抱负。

      一、“当代的斗争”:《资本论》政治哲学的理论主题

      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这样描述了马克思的“革命家”形象:“他毕生的真正使命,就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参加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所建立的国家设施的事业,参加现代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正是他第一次使现代无产阶级意识到自身的地位和需要,意识到自身解放的条件。斗争是他的生命要素。”④马克思就是一个斗士,他的一生就是不断书写和践行“当代的斗争”的一生。不同于从观念出发阐释斗争的策略,马克思始终站在“现实历史”这一地基之上来深刻阐发“当代的斗争”。更具体地说,秉持“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生产过程”⑤这一思路,马克思“完整地描述”了资本主义时代的面貌,并深刻揭示了“为消灭[Aufhebung]国家和市民社会而斗争”⑥的问题。

      (一)消灭国家和市民社会的斗争何以必要?

      马克思所用的国家和市民社会这一术语是在带有基督教新教含意的传统德国哲学范围内形成的。在历史中,基督教国家“只知道特权”,⑦而马克思所谓的“现代国家”则是与“现代私有制相适应的”⑧和“资产者为了在国内外相互保障各自的财产和利益所必然要采取的一种组织形式”。⑨身处资本的洪流中,马克思完成了对现代性的切身体验:身处于倒立的世界中,不仅“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横行于世,“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⑩也大行其道;不仅破坏了一切“田园诗般的关系”和革除了各种“封建羁绊”,还褪去了一切受人敬重职业的“神圣光环”;不仅革除了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和倍受“尊崇的观念”,还消弭了一切等级制度和亵渎了“一切神圣的东西”。(11)而造成这一系列问题的根由就在于以增殖为本性的资本,这种为资本所充斥的现代国家就是资本逻辑的必然结果。现代国家所宣扬的一些规范性范畴都纷纷滑向了自己的反面:对自由的高扬,一方面是因为大量的自由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确立的重要条件,另一方面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崇自由竞争;对于平等的推崇,只是资本家营造的一种等价交换的幻象,并用此遮蔽其剥削行径而已;对于正义的规定,也只是为资本家攫取剩余价值而作的理论铺垫,继而确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合法性。可见,深受资本宰制,诸如自由、平等和正义等规范都只是针对资产阶级而言的,他们在这种制度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平等和正义;在劳动和资本分离的境况下,自由、平等和正义并不能延及广大的无产阶级,他们得到的只是自由中的不自由、平等外衣掩盖着的不平等、正义之外的假正义。

      整部《资本论》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复杂关系为研究和批判对象,以“在现代社会中工人并没有得到他的劳动产品的全部价值作为报酬”(12)为“红线”,清楚地指认了“现代国家”的世俗性及其异化特质——这是一个“在基本制度方面沦落为错误与邪恶的世界”,一个“在道德上要遭到谴责的世界”,一个“等着在它的‘掘墓人’——无产阶级手中被摧毁的世界”。(13)简而言之,“书中足够清楚地提出了社会革命的要求”。(14)

      (二)“当代的斗争”又以何种形式呈现?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更深刻的经济生活条件的对抗”(15)随着资本侵蚀的深入而日渐显明。马克思所谓“当代的斗争”实则主要是指“资本和劳动之间的阶级斗争”,(16)它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对抗性质”(17)外在激烈表现。在资本操持之下,资本家因占有生产资料和资金而在整个生产方式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并在社会之中掌控了绝对的话语权,他们可以不劳而获。工人则因除了劳动力外一无所有而陷于被动,他们必须在资本家的监督之下辛勤劳作而换取微薄的工资以度日,除了忍受资本家的残酷剥削之外别无他法。正是由于这种巨大的落差,广大的无产阶级必然要奋起反抗,坚决同这种剥削和压迫的制度作最为坚决的斗争。

      具体说来,“当代的斗争”主要表现为四种形式:一是“争取正常工作日的斗争”。在马克思看来,工作日就是“工人生产他的劳动力的补偿价值的时间和生产剩余价值的时间之和”。(18)对于工作日的界定,资本所给予的回答则简单而粗暴,“工作日就是一昼夜24小时减去几个小时休息时间”。(19)为了满足资本无限度且盲目地追逐剩余劳动的“狼性”需求,不断延长工人的生产时间就见惯不惊了。“通过延长工作日,不仅使人的劳动力由于被夺去了道德上和身体上正常的发展和活动的条件而处于萎缩状态,而且使劳动力本身未老先衰和过早死亡”。(20)在此境况之下,劳动者的“生命根源”被严重摧残,广大工人自然会为争取正常的工作日而斗争。正常工作日的规定,是“几个世纪以来资本家和工人之间斗争的结果”,(21)或言是“资本家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长期的多少隐蔽的内战的产物”。(22)二是“工人和机器之间的斗争”。机器的广泛使用提高了生产的效率,也改变了原有的生产模式。然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也使得“工人家庭全体成员不分男女老少都受资本的直接统治”,(23)增加了人身剥削材料、扩大了剥削的领域、提高了剥削程度。工人纷纷沦为机器的附庸,身体遭受前所未有的摧残,精神也遭受难以忍受的折磨。此时工人便开始“反对劳动资料本身”(24)——反对资本的物质存在方式,“德鲁运动”就是典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劳动条件和劳动产品具有的与工人相独立和相异化的形态,随着机器的发展而发展成为完全的对立。因此,随着机器的出现,才第一次发生工人对劳动资料的粗暴的反抗。”(25)三是“为工资而进行的斗争”。工资的存在既使得工人的劳动成了“有酬劳动”,又使得劳动和资本的交换在表面上成了一种“等价交换”。然而,工资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剥削的痕迹。“工资的形式消灭了工作日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分为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一切痕迹……在雇佣劳动下,甚至剩余劳动或无酬劳动也表现为有酬劳动……在雇佣劳动下,货币关系掩盖了雇佣工人的无代价劳动。”(26)工资的形式多样,可分为计时工资和计件工资。对于前者来说,工资所要支付的是“劳动的正常价格”,然而这一劳动中也“包含着一定量的无酬劳动”,剩余劳动时间也“包含在正常的工作日之内”;(27)对于后者而言,工资表面是由生产者的效率决定,实际上这种工资并不直接表现价值关系。计件工资不仅给“资本家提供了一个十分确定的计算劳动强度的尺度”,(28)还使工人“尽可能紧张地发挥自己的劳动力,而这使资本家容易提高劳动强度的正常程度”。(29)可见,工资实际上掩盖了剥削,工人必然会为提高工资待遇而不断斗争。四是“竞争斗争”。竞争“不过是资本的内在本性”,是“作为许多资本彼此间的相互作用而表现出来并得到实现的资本的本质规定”,是“作为外在必然性表现出来的内在趋势”。(30)竞争就是以资本谋利为目的的一种经济行为和社会关系。在顺境(分配利润)中,资本家“按照各自的投资比例,共同分配共同的赃物”;(31)在逆境(分配损失)中,“每一方都想占对方的便宜”,(32)每一个人都想“尽量缩小自己的损失量”。(33)由此,“竞争也就变为敌对的兄弟之间的斗争了”。(34)资本主义的竞争虽然表现为不同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关系,但最终受苦受难的依然是无权无势的无产者。无论是在竞争中取胜还是落败,无产者都处于持续不断的贫困当中。资本家在竞争中获胜之后并不会减轻对无产者的剥削,他们在竞争中落败之后一定会加大对工人剥削以图恢复竞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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