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存在两个难题:其一,与康德和黑格尔的学院派哲学家不同,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没有以一部专门的著作加以论述,那么,该如何理解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康德和黑格尔各自都在他们“哲学体系”中为“世界历史”的问题开辟了专门的“地盘”并加以讨论。康德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中收录的《永久和平论》等几篇文章,就是专门讨论“世界历史”问题的。黑格尔也在《法哲学原理》的结尾部分和《历史哲学》中专门讨论了“世界历史”问题。而与此不同,马克思虽然总是基于“世界历史”的视野审视人类的自由和解放问题,但并没有形成系统的关于“世界历史”问题的专门著作。这就为理解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带来了困难。其二,马克思在其著作中确实多次使用了“世界历史”这一概念,但并没有给这一概念下过明确的定义。这就导致学术界在讨论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的时候,在开端处就遇到了障碍。因此,为了能够从整体上理解和把握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本文尝试做一项前提性、基础性的工作,即专门对马克思所使用的“世界历史”概念进行考察,澄清其逻辑内涵。 一、作为人类历史总和“泛称”的自在的“世界历史”概念 “世界历史”这一概念在习以为常的思想语境中经常被使用,人们在探索人类性问题的时候,总是不可回避地以“世界历史”的眼光进行审视,马克思也不例外。作为一般意义上使用的“世界历史”概念尚不构成马克思理论的“专有名词”,因而只是自在的“世界历史”概念。马克思曾多次在此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 1.“历史学笔记”不能说明“世界历史”是历史学概念 “世界历史”概念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具有特定的内涵,不同于历史学意义上的“世界历史”。马克思一生的各个时期都做过大量的历史研究并做了笔记。19世纪40年代,马克思完成了《克罗茨纳赫笔记》《巴黎笔记》《布鲁塞尔笔记》《曼彻斯特笔记》《伦敦笔记》等。19世纪80年代,马克思完成了《人类学笔记》,该笔记包括《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一书摘要》《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亨·萨·梅恩〈古代法制史讲演录〉一书摘要》《约·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一书摘要》《约·菲尔〈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村社〉一书摘要》等。马克思晚年又完成了跨越1700年欧洲“前资本主义史”的《历史学笔记》,包括阅读施洛塞尔的《世界通史》、博塔的《意大利人民史》、格林的《英国人民史》、科贝特的《英国和爱尔兰的新教改革史》、休谟的《英国史》、马基雅维利的《佛罗伦萨史》、卡拉姆津的《俄罗斯国家史》等做的摘录和笔记,记录了一系列与王朝更迭、国际贸易、战争冲突、制度变迁、宗教改革、政治人物、人民起义等相关的史实资料。这些笔记涉及经济史、政治史、军事史、宗教史、艺术史、国别史等各个领域。 然而,尽管马克思做了大量的历史研究,但中外研究者很少把马克思称为“历史学家”。因为第一,马克思虽然做了大量的历史研究笔记,但只是摘录和笔记,这只能说明马克思对历史十分重视并有大量的学习和研读经历。第二,马克思并没有专门撰写过历史学著作。从马克思大量的著作来看,他对历史的阅读和关注并非源于历史学家的态度,即不是从“考证”“辨析”“论证”等角度对待历史研究。他的很多历史研究都被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知识背景”。例如,在对人类社会形态变革的分析中对人类社会早期历史的关注、在对欧洲资本主义批判中对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认知等,都构成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现实的“知识背景”。由此可以说明:马克思对这些历史史实的研究,不是单纯为了了解“过去”的历史事实,而是为了以此为依据论证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未来”。简言之,马克思的历史研究是“了解过去,面向未来”的。他的历史研究是为发现社会历史规律和发展趋势提供“史实”支撑和实证依据,而不是为了建构历史学体系。由此可以得出结论:马克思的历史研究并不是他的世界历史理论的核心,毋宁说,是他的世界历史理论的“史学准备”和“史料基础”。因此,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概念不是在历史学意义上使用的。 对欧洲历史的研究并没有促使马克思最终给“世界历史”下一个定义。而且,马克思的这些历史研究也不是在史学意义上展开的。所以,可以判断“世界历史”这一概念在马克思那里不是作为历史学概念使用的。作为历史学概念的世界历史,是指对世界各个不同地域的国家民族一系列史实的客观记载。在早期古代社会,世界不同地域的民族、文明之间尚没有世界性的交往,因而处于相对独立的生存状态。作为历史学概念的世界历史,不过是后人根据史料的记载,对不同地域的民族和国家的史实进行考证和整理的结果,是对时间上连续但空间上分裂的各自历史的编纂集合。按照历史学研究的习惯,对“世界历史”的研究通常是以“国别史”的形式展开的。这种历史学或历史编纂学只是按照时间顺序对客观史实的记载,注重对史实做出“事实判断”,但并不寻求历史背后的“终极目的”和“终极价值”。史实只是为我们对历史事件做出价值判断提供“客观依据”,史学研究的基本原则就是叙事的客观性。 显然,纵观马克思的著作,他所使用的“世界历史”概念不是指对世界各国史实的编纂,而是在史实的基础上探索人类如何实现自由和解放的价值问题。马克思把“单个人的解放”和“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联系起来考察,把生产方式变革、分工消亡与世界历史联系起来考察,充分证明了,“世界历史”概念在马克思那里不是历史学意义上的概念。马克思说过:“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①他甚至批评德国没有一个历史学家,认为,“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但是,这样的历史在德国是写不出来的”②。当时的德国的意识形态被“思辨哲学”的观念论垄断,并不关心真实的历史;而马克思所说的历史不是那种编纂学意义上的历史,而是人类社会形态从低级到高级的更替规律,是实现人类自由解放的生产方式的变革历程。总之,马克思的“世界历史”不是史料考证式的历史学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