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世界历史”概念的三重内涵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宏政,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徐中慧,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原文出处:
江苏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马克思在三种意义上使用“世界历史”这一概念。第一种意义的“世界历史”是马克思分析人类社会发展中各种现象和规律的一般视野和出发点。这一概念是对各个国家和民族历史总和的“泛称”,即自在的“世界历史”概念。第二种意义的“世界历史”属于“历史哲学”范畴。这一意义的“世界历史”不是一个“自在”的客观自然过程,而是在人类的有目的的活动中诞生的,这为后来赋予“世界历史”以人类自由和解放的目的奠定了基础,也为提出作为资本扩张催生的普遍交往的“世界历史”奠定了哲学基础,因而是自在的“世界历史”概念向自觉的“世界历史”概念的过渡。第三种意义的“世界历史”特指作为资本扩张催生的普遍交往的“世界历史”。第三种意义的“世界历史”是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的核心范畴,涉及由资本逻辑导致的世界各民族国家之间的冲突以及为消除冲突而展开资本批判的历史过程。第三种概念一方面超越了自在的“世界历史”概念的直观性,另一方面摆脱了作为哲学范畴的“世界历史”概念的抽象性,进而完成了对第一种和第二种的“世界历史”概念的扬弃。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1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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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解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存在两个难题:其一,与康德和黑格尔的学院派哲学家不同,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没有以一部专门的著作加以论述,那么,该如何理解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康德和黑格尔各自都在他们“哲学体系”中为“世界历史”的问题开辟了专门的“地盘”并加以讨论。康德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中收录的《永久和平论》等几篇文章,就是专门讨论“世界历史”问题的。黑格尔也在《法哲学原理》的结尾部分和《历史哲学》中专门讨论了“世界历史”问题。而与此不同,马克思虽然总是基于“世界历史”的视野审视人类的自由和解放问题,但并没有形成系统的关于“世界历史”问题的专门著作。这就为理解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带来了困难。其二,马克思在其著作中确实多次使用了“世界历史”这一概念,但并没有给这一概念下过明确的定义。这就导致学术界在讨论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的时候,在开端处就遇到了障碍。因此,为了能够从整体上理解和把握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本文尝试做一项前提性、基础性的工作,即专门对马克思所使用的“世界历史”概念进行考察,澄清其逻辑内涵。

      一、作为人类历史总和“泛称”的自在的“世界历史”概念

      “世界历史”这一概念在习以为常的思想语境中经常被使用,人们在探索人类性问题的时候,总是不可回避地以“世界历史”的眼光进行审视,马克思也不例外。作为一般意义上使用的“世界历史”概念尚不构成马克思理论的“专有名词”,因而只是自在的“世界历史”概念。马克思曾多次在此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

      1.“历史学笔记”不能说明“世界历史”是历史学概念

      “世界历史”概念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具有特定的内涵,不同于历史学意义上的“世界历史”。马克思一生的各个时期都做过大量的历史研究并做了笔记。19世纪40年代,马克思完成了《克罗茨纳赫笔记》《巴黎笔记》《布鲁塞尔笔记》《曼彻斯特笔记》《伦敦笔记》等。19世纪80年代,马克思完成了《人类学笔记》,该笔记包括《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一书摘要》《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亨·萨·梅恩〈古代法制史讲演录〉一书摘要》《约·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一书摘要》《约·菲尔〈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村社〉一书摘要》等。马克思晚年又完成了跨越1700年欧洲“前资本主义史”的《历史学笔记》,包括阅读施洛塞尔的《世界通史》、博塔的《意大利人民史》、格林的《英国人民史》、科贝特的《英国和爱尔兰的新教改革史》、休谟的《英国史》、马基雅维利的《佛罗伦萨史》、卡拉姆津的《俄罗斯国家史》等做的摘录和笔记,记录了一系列与王朝更迭、国际贸易、战争冲突、制度变迁、宗教改革、政治人物、人民起义等相关的史实资料。这些笔记涉及经济史、政治史、军事史、宗教史、艺术史、国别史等各个领域。

      然而,尽管马克思做了大量的历史研究,但中外研究者很少把马克思称为“历史学家”。因为第一,马克思虽然做了大量的历史研究笔记,但只是摘录和笔记,这只能说明马克思对历史十分重视并有大量的学习和研读经历。第二,马克思并没有专门撰写过历史学著作。从马克思大量的著作来看,他对历史的阅读和关注并非源于历史学家的态度,即不是从“考证”“辨析”“论证”等角度对待历史研究。他的很多历史研究都被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知识背景”。例如,在对人类社会形态变革的分析中对人类社会早期历史的关注、在对欧洲资本主义批判中对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认知等,都构成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现实的“知识背景”。由此可以说明:马克思对这些历史史实的研究,不是单纯为了了解“过去”的历史事实,而是为了以此为依据论证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未来”。简言之,马克思的历史研究是“了解过去,面向未来”的。他的历史研究是为发现社会历史规律和发展趋势提供“史实”支撑和实证依据,而不是为了建构历史学体系。由此可以得出结论:马克思的历史研究并不是他的世界历史理论的核心,毋宁说,是他的世界历史理论的“史学准备”和“史料基础”。因此,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概念不是在历史学意义上使用的。

      对欧洲历史的研究并没有促使马克思最终给“世界历史”下一个定义。而且,马克思的这些历史研究也不是在史学意义上展开的。所以,可以判断“世界历史”这一概念在马克思那里不是作为历史学概念使用的。作为历史学概念的世界历史,是指对世界各个不同地域的国家民族一系列史实的客观记载。在早期古代社会,世界不同地域的民族、文明之间尚没有世界性的交往,因而处于相对独立的生存状态。作为历史学概念的世界历史,不过是后人根据史料的记载,对不同地域的民族和国家的史实进行考证和整理的结果,是对时间上连续但空间上分裂的各自历史的编纂集合。按照历史学研究的习惯,对“世界历史”的研究通常是以“国别史”的形式展开的。这种历史学或历史编纂学只是按照时间顺序对客观史实的记载,注重对史实做出“事实判断”,但并不寻求历史背后的“终极目的”和“终极价值”。史实只是为我们对历史事件做出价值判断提供“客观依据”,史学研究的基本原则就是叙事的客观性。

      显然,纵观马克思的著作,他所使用的“世界历史”概念不是指对世界各国史实的编纂,而是在史实的基础上探索人类如何实现自由和解放的价值问题。马克思把“单个人的解放”和“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联系起来考察,把生产方式变革、分工消亡与世界历史联系起来考察,充分证明了,“世界历史”概念在马克思那里不是历史学意义上的概念。马克思说过:“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①他甚至批评德国没有一个历史学家,认为,“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但是,这样的历史在德国是写不出来的”②。当时的德国的意识形态被“思辨哲学”的观念论垄断,并不关心真实的历史;而马克思所说的历史不是那种编纂学意义上的历史,而是人类社会形态从低级到高级的更替规律,是实现人类自由解放的生产方式的变革历程。总之,马克思的“世界历史”不是史料考证式的历史学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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