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马克思的经济学分析中,还是在历史唯物主义学说中,生产概念都具有基石性的地位。第二国际理论家和斯大林主义者将马克思的生产概念狭隘地理解为一般物质生产,进而从抽象的物质本体论出发将马克思主义窄化为经济决定论,这种将马克思主义自然化、实证化的做法虽然坚持了唯物主义的方向,却忽略了实践和人的主体能动性,削弱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和革命性。与之相反,卢卡奇走了另一条道路,由于遗忘“劳动”,忽略了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础,一种过度夸张的实践概念令他最终陷入了唯心主义的抽象直观,其理论也以救世主自居的宗派主义告终。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具有重要意义,其直接意图是通过强调黑格尔的辩证法和实践概念来恢复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抵制修正主义将马克思主义肤浅化、平庸化的做法。但由于放弃了经济的首要性原则,取消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自然物质基础,卢卡奇最终陷入主观主义和唯心主义,同时为我们留下一个棘手的难题:如果强调经济与物质生产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基础性地位,则有可能将马克思主义实证化、自然化,哈贝马斯、鲍德里亚等人对马克思主义生产(劳动)概念的批判和拒斥,就与此有关;而如果夸张高调地强调实践,取消经济和物质生产的核心地位,则可能会陷入乌托邦主义。解决难题的关键是正确理解生产概念,提出一种新的理论阐释框架,既保留生产的自然物质性,又使得生产具有批判性的意涵。只有坚持生产概念在规范性和事实性上的统一,才能破解“是”与“应该”的二分和对立,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和批判性融为一体。在这个问题上,布达佩斯学派理论家马尔库什作出重要的贡献,他强调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在本质上是实践的,革命性和批判性源于激进需要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可满足性,并且最终指向社会主义转变的现实可能性;马克思反对超个人主体和抽象个人主体,以主体间性的现实的个人重新诠释了生产概念,其生产范式包含两种规则——实用性的使用规则和社会性的应用规范,两种规则的融合造就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和拜物教;马克思的生产范式理论比哈贝马斯和鲍德里亚等人的交往范式和符号交换范式更深刻地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和发展趋势,后者对生产范式的质疑不仅陷入了矛盾,而且是对庸俗马克思主义的过激反应和拙劣模仿。 一、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意蕴 在马尔库什看来,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在本质上具有实践属性,促使他早年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因不是形而上学的认识论沉思,而是解决当代社会的基本矛盾和根本问题的需要。如果用历史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的整体理论,核心范畴应是“社会物质生活条件”,基本原理应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马尔库什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阐释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的理论,而是一种带有实践旨趣、以社会主义转变为目标、最终指向社会斗争领域的批判理论。马克思强调物质生产的“第一性”,这不是形而上学的认识论断言,而是内含社会主义转变的实践立场,里面蕴含了深刻的概念框架转换。按照第二国际理论家和斯大林主义者的理解,实践、生产、劳动大体具有相似的含义,作为事实之物它们具有价值中立性,共同指向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过程,是一切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基础性活动。必须承认,这种观点正确揭示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客体向度,也可以找到相关的文本依据,但如果仅仅一般性地谈论实践、生产和劳动,就会遮蔽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向度,削弱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和革命性。与卢卡奇的唯心主义实践概念不同,马尔库什并不否认实践指向某种物质生产活动,但他认为马克思强调物质生活条件的基石性作用,绝不是要重复一个幼童都知晓的道理,即人要生存(社会要发展)就必须先从事物质生产活动,而是要揭示和强调一种特定的劳动、生产和实践形式,这种形式又内含一种特定的社会关系,在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抑制了人的潜能和自由的实现。确切地说,马克思要为我们揭示一种特殊的社会类型(资本主义社会)何以必然内含矛盾性的发展趋势,并且能够最终扬弃自身走向更高级的人类社会类型(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绝不是研究生产力如何发展的实证理论,而是本质上根本区别于国民经济学的经验事实分析,内含一种社会主义转变的价值立场和实践态度。 在揭示了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实践意涵后,马尔库什又补充了两点。一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拒斥“一切被当做社会主义转变的基本工具的、关于文化道德‘再教育’的理论和(或)关于(单纯的)政治革命的理论”①。马尔库什并不反对意识形态的灌输以及国家作为独立的社会力量行使管理职能,他反对的是意识形态和国家朝着工具化的方向片面发展、最终形成国家官僚的统治。二是马克思通过意识形态批判实现的哲学变革不仅具有认识论转向的意涵,还具有非认识论的、实践的意义。马尔库什认为斯大林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层建筑”关系式存在误读,事实上,“‘基础’和‘上层建筑’在马克思那里指的是不同的社会实践领域,即社会地组织起来的和加以调节的自觉的和有意识的人类活动领域”②。无论经济基础还是上层建筑,都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二者相互作用,共同构筑和改变着人类的实践进程。如果把“基础—上层建筑”的关系阐释为“物质—意识”关系,将导向片面的经济还原论和因果决定论,马克思主义也将蜕变成无批判的实证主义。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的实践属性意味着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社会存在的“第一性”不再是一个身心关系的形而上学问题,而是取决于两种类型的生产活动(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及其产品(物质的对象性和文化的对象性)。马克思意图表明,劳动作为重要的中介,不仅改变了自然,也改变了社会,这便揭示了一切思维的根本局限性和历史性,说明了黑格尔等人的思辨哲学无法克服矛盾和改变世界。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绝不是泛泛谈论物质生活决定精神生活,而是强调一定的社会存在决定一定的社会意识,无论社会存在还是社会意识都是动态的、矛盾的、历史的。可见,历史唯物主义不再一般性地关注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而是意在揭示特定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和发展趋势,指向一种改变社会的实践活动。对此,马尔库什总结道:“历史唯物主义的主张不是哲学性和理论性的(克服人类的这种局限性),而是实践性的,即阐明在此时此地可以克服这些具体的历史局限——在当前条件下这些历史局限已经转化为对具体的生活个体的‘生命’和‘意识’的阻碍——的基本的社会实践可能性,并进而促进这种可能性的实现。”③ 总之,马尔库什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喻示了两点:一是历史唯物主义内含一种历史性的方法;二是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关于历史可能性而非历史必然性的理论。历史唯物主义颠覆了传统形而上学关于实体和观念的论断,实体不再是同主体无关的抽象物,而是主体实践活动的产物,观念也不再是对实体的简单反映,而是特定的、历史的人类活动的产物,无论实体还是观念都是具体的、历史的,并且与人类的生产活动相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尔库什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称为生产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