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二徐论战”

作 者:

作者简介:
庄沐杨,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博士研究生。

原文出处:
艺术评论

内容提要:

本文试图全面地展示1929年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所推动的艺术批评场域,以《美展》会刊为依托,重审当时中国艺术批评新旧两派的观点。徐志摩和徐悲鸿在《美展》会刊上以“惑”为题进行了著名的“二徐论战”,本文别于前人研究,旨在将论战置于艺术批评场域之中,考察在相对更广的语境下,“二徐论战”所呈现出的现代性知识生产。在《美展》发表艺术批评或评论文章的人士众多,立场也各有不同。本文将进一步讨论《美展》中的传统理论资源,对全国美展中呈现出的“新”“旧”观念进行比对。文章将论述在中国艺术界、知识界的转型时期,“惑”与“不惑”论战所呈现出的艺术现代性知识生产,传统资源在全国美展上的参与,以及由此引发的多元化批评场域之中的新旧争鸣,在此基础之上更加全面地展示在“二徐论战”所处时代中,中国艺术批评及理念争鸣的多元面貌。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2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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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南京国民政府举办了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在展览期间,徐志摩和徐悲鸿在《美展》会刊上打起笔战,引发热议,是为著名的“二徐论战”。以往有关这场论战的研究,大多偏向史料分析,以及相关人物的艺术理念及各自主张的辨析。本文则将论战置于艺术批评的场域之中,考察在相对更广的语境下,“二徐论战”所呈现出的现代性知识生产。本文将首先讨论“二徐论战”中,作为艺术家的徐悲鸿和作为批评家的徐志摩,在艺术批评理念和现代性追求上的异同;同时,考察艺术批评如何借助全国美展这一平台,通过论战的形式吸引眼球,达到另类的现代性知识生产,向艺术界以外的社会人士传达于当时而言更加新颖的艺术理念。在《美展》发表艺术批评或评论文章的人士众多,立场也各有不同。因此,本文在重审“二徐论战”之余,更将进一步讨论全国美展中的传统理论资源,对全国美展中呈现出的“新”“旧”观念进行比对,论述在中国艺术界、知识界的转型时期,“惑”与“不惑”论战所呈现出的艺术现代性知识生产,传统资源在全国美展上的参与,以及由此引发的多元化批评场域之中的新旧争鸣。本文试图在此基础上,更加全面地展示“二徐论战”所处时代,中国艺术批评及理念争鸣的多元面貌。

       一、“二徐论战”:概述与再探

       美展期间,徐悲鸿先于《美展》会刊第五期发表《惑(中国有破天荒之美术展览会)》,批评了塞尚、马蒂斯等人的现代派绘画,甚至在文章一开头就说:“中国有破天荒之美术展览会,可云喜事。而最可称贺者,乃无腮惹纳(Cezanne),马梯是(Matisse),薄奈尔(Bonnard)等无耻之作。”在这篇文章中,徐悲鸿表现出一种基于伦理准则的判断,认为塞尚、马蒂斯的画作是“无耻”的,而他所提倡的写实主义绘画,则是心目中的“光明正大之途”。徐悲鸿对西洋美术并没有完全否定,但他明确提到了西洋美术自“大战以来,心理变易,美术之尊严蔽蚀,俗尚竞趋时髦”,这种美术伦理的缺失,使得诸如塞尚、马蒂斯的绘画,“是乃变象,并非进程”①。换言之,马蒂斯和塞尚所创作的作品,并不能够代表艺术真正的发展方向,而只是一时的价值观扭曲而导致的异数。

       在当期同一版面,徐志摩的回应信件《我也“惑”:与徐悲鸿先生书》也一应刊载(碍于篇幅与版面原因,这份回应的后半部分刊载于《美展》第六期)。这封回信肯定了徐悲鸿对革新中国绘画的热忱,还称他为“古道之人”。但按照徐志摩的观点,评价艺术要有一定的伦理根基,即“真与伪的界限”,并且强调重点不在鉴别,而在于艺术家能否真实地传达他的“意趣与志向”。徐志摩所惑之一,在于徐悲鸿评价塞尚和马蒂斯等人的态度过于武断,并指艺术批评的标准在于“活的感觉,不是死的法则”;其二,徐志摩指出徐悲鸿对后印象派和野兽派绘画的观点是一种“反动”,因为艺术界对塞尚画作的评价,早在1895年就有定论。留法的徐悲鸿观看、了解塞尚创作的机会虽多,却依然斥责塞尚及其创作为“无耻”,这让徐志摩不得不“惑”②。概言之,徐志摩较之徐悲鸿,更重视艺术作品的表现力,强调艺术家对自己信念的支持,并认为这在塞尚取得一定的艺术地位之后,已经是当今现代美术发展的当然方向,从创作理念上回应并否定了徐悲鸿的观点。

       徐志摩的回复既出,徐悲鸿的《惑之不解》又先后在《美展》第九期及增刊上刊发,并逐一回应徐志摩的挑战。徐悲鸿的“写实主义”立场,也在这两则同题的回信中更明确地表露出来。徐悲鸿强调所谓“智”的艺术,注重艺术的社会功用。放在中国当时的历史语境下,他所主张的,就是写实主义才能够更好地唤起观画者的认知③。徐悲鸿寻求的是中国艺术如何能走上有别于西方艺术的现代化路径,他与徐志摩的西化立场之差异,导致了两人在这场“无解”的“惑”之论战中的针锋相对。

       二徐的直接论战之外,李毅士的《我不“惑”》针对徐悲鸿观点,结合中国艺术及社会发展的现实条件,进行了一定的注解工作。李毅士反对徐志摩“艺术的批评是独立的,不容纳道德的观念”的观点。他还指出徐悲鸿和徐志摩各自的身份与立场差异,虽没有极端反对马蒂斯等人的画作,但他对于摹仿西方现代主义的画作泛滥于当时中国的现象感到忧心,并倾向维护徐悲鸿的写实主义立场④。

       这场论战最终以杨清磐的《惑后小言》作结;蔡元培也在会刊上发表《美术批评的相对性》一文,虽未直言,但也隐约回应了二徐的讨论。徐悲鸿和徐志摩各自的主张,代表了当时中国的两种追求艺术现代性的路径。其中,徐悲鸿重写实,注重艺术的社会功用,追求艺术家对现实条件的关注和还原,也注重唤起观者对画作所描摹的事物的关注与了解,因而艺术创作与“实”绑定,承担着相当程度的引导作用;并且,徐悲鸿将写实艺术与“是非”这样的命题关联在一起,主张这是符合中国艺术现代化的路径,将其同审美的、精神层面的追求关联起来。相比之下,徐志摩注重表现的理解路径,事实上也暗含对当时压抑的个体解放的推动,无论是艺术家还是观看、体验艺术作品的一般人,追求自身价值的表现,自我情感的抒发,在当时也不失为一种重构公共审美价值取向的路径;何况在徐志摩看来,这样的艺术现代化的路径,还更加符合世界潮流。

       二、重审“二徐论战”:“惑”与艺术现代性

       针对这场论战,论者多从美术史的视野出发,梳理、分析二徐各自的主张及其对现代中国美术史书写、美术流派及观念的影响。一些论者认为徐志摩一手策划了此次争论。陆长明曾根据徐志摩、徐悲鸿、李毅士等人所发表的相关论战文章的日期、文章逻辑、论战文章与刊物其他文字内容的矛盾等因素,指出徐志摩作为《美展》主编,存在同时向徐悲鸿和李毅士约稿的可能性,并且,二徐之间的论战,原本就应该是私人化的书信往来,由于徐悲鸿拒绝参加此次展览,故专门撰文投稿给《美展》的可能性较低,更像是徐志摩有意为之地将私人论战公开化,以挑起“艺术界对中西艺术以及对现代艺术积累已久的‘矛盾’”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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