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时学的是考古学,又在博物馆工作过十几年,曾经有少量的机会参加田野调查和发掘,后来在美术学院教书,从事中国古代美术史的研究。“考古学与中国美术史研究”这个话题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思考,也不能回避的一个问题。这个题目很大,我仅结合个人的研究和体验来谈一些看法,与各位讨论,供大家批评。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的前身是美术史系,自1957年建系以来,几代前辈都非常重视考古学的教学。给大一学生开设“考古学概论”课程,已经成为一个传统。已故的汤池先生和现在任教的尹吉男教授、王浩教授、耿朔老师等,都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学系,虽然他们有的后来转向了其他研究领域。2007年,我和孔令伟、贺西林教授在中国美术学院组织过一次会议,就叫作“考古学与艺术史的交汇”。从2009到2019年,我与芝加哥大学巫鸿教授、北京大学朱青生教授一起组织过6届“古代墓葬美术国际学术讨论会”,目的之一是探求这两个学科交流、结合的具体渠道。我参与的这些学术活动,包括相关的课程与写作,目标都在于扩展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促进方法的更新与发展。在这个目标下,深化与考古学的交流与融合,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这里所说的考古学,指的是以田野调查和发掘为基础的近代意义的考古学,即英文所说的archaeology,而不是宋代吕大临《考古图》中所说的“考古”,或者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中的“考古”。考古学根据其研究的时段,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一是所谓历史考古学,在中国主要是研究汉代以后的考古;二是史前和原史考古学,在中国主要指新石器时代和商周考古;三是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历史考古学在欧洲主要指古典考古学,这一部分是与美术史同源的;在中国,对于历史考古学与美术史关系的讨论也最集中。在美洲,新石器时代考古学与文化人类学关系密切;但在中国,新石器时代的研究与历史学的结合更紧密,人类学理论还无法大规模地进入。新石器时代发现的材料很多,但如何进入美术史的研究,我们的试验还不够。旧石器时代考古与地质学等学科联系比较多,美术史的研究基本没有涉及。今天我们讨论的主要还是限于历史考古学与美术史研究的关系。 考古学与美术史研究之异同 考古学与美术史这两个学科在起步阶段,其关系曾经十分密切。例如,18世纪研究古典艺术的学者约翰·温克尔曼(Johann Winckelmann),既有“美术史之父”的美誉,也拥有“考古学之父”的桂冠。尽管“某某之父”的说法只是一种措辞,但也足以说明这两个学科的紧密关系。后来,考古学和美术史学分道扬镳,考古学既研究艺术品,也研究非艺术品。早在发掘古罗马庞贝古城时,当时的考古人员就开始注重探索城市的整体面貌,而不只是寻找艺术品。19世纪以后,考古学还深入到石器时代的研究,探索人类文化的起源,视野更为广泛。与此同时,美术史也按照它的道路继续向前发展,具备了自身的理论与方法,成了一个有尊严的人文学科。但是,从根本上说,二者的研究对象都是物质性的,共性很多,这两个学科无论如何都难以被截然分离。在欧美的很多大学,这两个学科常常在同一个学院甚至同一个系中。中国的情况比较复杂,在不同的学科环境中,我们都能够感受到一些微妙的问题,尽管它们彼此谁都离不开谁。近年来,经过学者们的努力,情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的老师刘敦愿先生、杨泓先生,都曾就这个话题发表过文章。巫鸿教授的美术史研究,也大量使用了考古学的材料。时下则有更多的年轻学者关心这个问题,也出版了一些专门的著作,例如关于“美术考古”这个概念的讨论就比较热闹。在此,我主要以美术史学科的立场,来讨论考古学的意义,而不是正面地、系统地讨论考古学。 30多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考古学还不太为公众所熟悉,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学科。社会上出现了“博物馆热”“考古热”,在年轻人中更成了一股时尚风潮。相比而言,美术史作为一个学科,还不太为大众所了解。所以,我需要先简单解释一下美术史这个概念。英文所说的art history,就像history一词一样,也有两种理解:一是指我们的研究对象;二是指我们的研究和书写。毫无疑问,这两个层面都在不停地变化,不存在一个一成不变的概念。 Art history这个词,有人翻译成“美术史”,有人翻译成“艺术史”,造成了学科分类的一些混乱。例如,有的学者认为艺术史还应包括其他的艺术门类,如音乐、舞蹈等方面的历史。而我今天所说的主要还是指美术史,有时候会用到艺术史这个词,但意思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美术”这个概念是近代通过日文从欧洲语言翻译过来的。我们目前的理解,是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到19世纪末逐步形成的,主要是指那些有较高审美价值和品位的造型艺术品。在20世纪初传入中国时,美术被认为包括绘画、雕塑、工艺美术和建筑等门类。 美术史写作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9世纪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这是人类第一部绘画通史,比欧洲要早得多。但是作为一个近代意义的学科,美术史研究是在西方发展起来的。1844年,柏林大学设立首个美术史教席,标志着美术史成为大学的正式学科。如今欧美大量的综合性大学中设立有美术史系。一些著名的博物馆,如卢浮宫、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大英博物馆等,其背后主要支撑的学科是美术史。 如民国初年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一样,初传到中国的近代美术史学偏重于通史写作,主要目的是对中国艺术的传统做一个总结,以便与西方进行比照,寻求中国美术今后发展的方向。这些学术上的目标,与中国近代美术教育体制和专业设置紧密相关,彼此促进。美术史的研究,也始终与中国的美术创作紧密联系在一起。经过整个20世纪的发展,“美术”的概念和分类方式已经深入人心,中国美术史写作也被纳入一种近代模式中。 中央美院的美术史系是中国第一个美术史系,它的设置与王逊先生有关。王逊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当时,梁思成与邓以蛰任清华大学文物馆的主任,具体工作由王逊先生负责。后来,王逊先生去了中央美院。在他与其他先生的努力下,第一个美术史系在中央美院建立起来。这使得中国的美术史学科定位在某种程度上与西方和日本有所不同。尽管包括金维诺、薄松年、薛永年等先生都非常强调美术史与考古学以及其他学科的结合,但因为环境特殊,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它的确像一种“学科史”,而不是一个学科,不像考古学那么强大。但也许正因为弱小,传统包袱少,今天的美术史学科反而更为开放,更为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