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工艺学批判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客体向度

      [中图分类号]B0-0

      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每一次推进在某种程度上都是通过不断回到马克思的经典文本与思想史语境而实现的。譬如，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历程中，苏联教科书体系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过度客体化阐释曾一度遮蔽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内涵。随着马克思经济学笔记及相关手稿的发现，基于哲学和经济学的思想史语境重新发掘和探索马克思的思想历程与当代价值，便成为摆脱苏联教条主义解读模式进程中的主导趋势。于是，围绕人、社会、异化和生产关系批判等主题对历史唯物主义主体向度的探讨一跃成为备受青睐的理论进路。与之相应，围绕生产力、生产方式和客观规律等主题对历史唯物主义客体向度的研究就变得相对冷淡，甚至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中的一个缺环①，而这种状况同样不利于我们全面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内涵。可喜的是，对于马克思的工艺学笔记及其承载的工艺学思想史谱系的重新发掘，将为我们重拾这一重要课题、打破既有的理论瓶颈提供坚实的文献支撑和全新的理论地平。但长期以来，由于受文献资料的制约，马克思的工艺学研究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从而导致某些问题尚未得到充分讨论。虽然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马克思工艺学笔记的公开问世，少数国外学者已作了积极探索，但他们的研究还主要停留于文献考证、文本梳理和个案研究层面，尚缺乏重要的问题意识②。近年来，少数国内学者也围绕马克思工艺学思想的理论效应及其当代意义进行了开拓性研究③，但尚未系统梳理马克思的工艺学研究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关联。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回到马克思的工艺学笔记及其承载的思想史语境，深入发掘工艺学的隐性哲学构架，进而系统梳理马克思的工艺学研究历程与历史唯物主义客体向度的生成过程，深刻阐发工艺学语境中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意蕴及其当代价值。

      在词源学上，“工艺学”一词源自希腊语“”。它最初是一个修辞学概念，意指对某种技艺及其规则的系统阐释。直到17世纪，该词仍与拉丁文“technologia”作为同义词使用，并被赋予两种特殊意涵：对各种技艺术语的阐释和对机械技艺(mechanical arts)的阐述。德国哲学家克里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最早赋予“technologia”一词以工艺科学的定位：“工艺学是关于操作规则和工艺产品的研究，或者是关于人类通过身体器官(主要是双手)的劳动而生产产品的科学。”④这意味着，“”和“technologia”的意涵自17世纪开始逐渐从广义的技艺层面转向狭义的机械工艺层面，这为酝酿工艺学的现代意涵准备了历史前提。当然，此时人们对两者的定义还只停留在纯粹概念层面，尚未形成独立的理论体系。

      18世纪的法国工艺史学和英国古典经济学构成了现代工艺学诞生的思想史前提和理论参照系。当时，法国工艺史领域的两大标志性成果是法国科学院编撰的《关于技艺和工艺的描述》(Descriptions des arts et métiers，1761-1788)、狄德罗(Denis Diderot)和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主编的《百科全书，或关于科学、艺术和工艺的理性词典》(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Arts et des Métiers，1751-1772，以下简称为《百科全书》)。它们都是对传统工艺的实证描述和理论总结，特别是《百科全书》旨在以科学知识和生产工艺中的理性精神破除迷信和蒙昧，使传统观念中“卑贱的”生产工艺成为启蒙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相比之下，在英国，政治经济学虽然业已成为一门显学，对生产工艺的研究却相对滞后。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分工理论并非来自对英国工场手工业的实地考察和理论反思，而是直接借鉴了《百科全书》中关于扣针工场分工的描述。⑤不过，斯密的贡献恰恰在于首次将工艺学要素纳入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建构中。因此，政治经济学内在地蕴含着工艺学要素。这也就部分解释了斯密的分工理论何以能对后世的经济学和工艺学产生深远影响，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的机器理论和补偿理论何以能成为资产阶级学者考察机器大工业时代社会矛盾问题的经典范式。

      工艺学作为一门独立的现代科学诞生于18世纪的德国。1772年，约翰·贝克曼(Johann Beckmann)第一次使用“Technologie”一词，他的《工艺学导论》(1777)标志着工艺学的真正诞生。他明确区分了工艺史和工艺学：前者是对工艺操作的纯粹记录，属于历史编纂学；后者则是“对一切劳动及其结果和原因的全面、系统和清晰的说明”⑥。约·亨·摩·波佩(J.H.M.Poppe)在《从科学复兴到十八世纪末的工艺学历史》(1807-1811，以下简称为《工艺学史》)中进一步发展了贝克曼的工艺学思想。波佩将工艺史纳入工艺学范畴，赋予了工艺学广阔的物质生产史基础。他指出，工艺史是“一切用来加工自然产物的(广义上的)工艺的历史”⑦。工艺学研究的是“根据不同工作中的相似操作将所有必要的手段、工具和机器按一定序列恰当地排列起来的一切工艺、手工业、工场手工业和工厂中的工作原理”⑧。因此，“工艺学不仅说明手工业的历史，而且系统透彻地阐释一切劳动及其结果和根据”⑨。贝克曼和波佩的工艺学详尽展现了从人类早期到18世纪末的物质生产史，但由于当时德国的工业发展水平相对落后，因此德国工艺学还主要停留在手工业和工场手工业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