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31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873(2021)01-0172-13 我固为臣、人亦为臣……禀生于日本者,谁不为国家思计乎。岂因国家之恶而悦、之善而憎哉。善事则俱悦而扶之,恶事则俱憎而避之,乃禀生于日本者身之本性也。① 这句话是出自江户中后期的一位算学家、经世学家本多利明(1743-1820)所写的《经世秘策》(1798年)一书。在这本书的篇首,本多向读者展示了他著书的初衷,那就是“为国家思计”。不过他的经世著作在那个时代并未引起过多的关注,一直到本庄荣治郎将其定位为日本的“重商主义”思想家,②本多的思想才开始进入学界的视野。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本多利明其实是一位“自然科学家”。他出生于越后蒲原郡(今日本新潟县),18岁到江户游学,师从日本著名和算家关孝和门下的今井兼庭与千叶岁胤学习算学和天文历法,1760年在江户音羽开办了教授算学与天文历法的私塾。晚年他虽然短暂得到加贺藩的征召,但一生总体上保持在野的状态从事教育。本多的门徒数百,其中通达天文、地理、算数的弟子有九人。③而本多的经世著作绝大多数在生前并未出版,只在少数朋友、门徒中传阅,这导致他的许多观点在当时并不为人所知。随着本庄荣治郎对本多利明的重新发现,学界围绕本多的经济思想展开了持久的讨论,比如西冈干雄、森冈邦泰等学者从经济开发论的角度对本多的思想进行了考察,④王青、高增杰等重点关注本多的通商交易思想,⑤钟放则进一步聚焦于本多的人口论。⑥近年日本学者宫田纯发表了一系列论著,深化了本多利明的研究。⑦但是这些研究的共同特点都是将本多利明的思想定位为经济思想,着重研究的是其具体的经济政策。因此便出现一种倾向,那就是忽视了本多利明“为何经世”的这一根本问题。如前所引,本多是为了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家——日本而开展他的经世论的。这是本多思想的一个重大特征,因为同时代的许多思想家、经世家,比如三浦梅园、海保青陵,他们由于受到江户时期德川封建体制的局限,其经世论的对象都是各大名治下的领国,他们所追求的“国益”都是领国之利益,⑧与同时代这些缺乏整体国家利益观念的思想家不同,本多利明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为日本而思计”。 丸山真男曾经用“自然—作为”的视角分析日本近世政治思想,他评价本多利明就是“作为”这一历史逻辑的具体进展,需要关注其思想中制度改革的侧面。⑨不过这一洞见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学界仍然缺乏从政治思想的角度对本多利明进行深入剖析的研究。本文从丸山的指摘出发,以政治思想来看待本多利明的著述,认为本多经世论的根本目的是要从整体上重构近世日本进而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日本国,日本的维新实际上已经在本多利明的脑海中成形,或者说本多利明的经世论就是一种近世日本的维新构想。 一 本多利明的世界认识 本多刊明是如何看待他的祖国日本与同时代的西方及中国的?因为日本是本多著述的目的,西方就是他眼中的榜样,而中国则已成为其引以为戒的比较对象。 (一)作为“国家”的日本 如前文所述,本多利明具有明确的整体国家利益观念,那么作为一个整体的日本在本多的心目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呢?他曾经表示,“如开业之所望终悉成就,国家大为丰饶刚健,则可合于武国之名,邻国亦将畏服而成日本之属岛”。⑩作为一个由武士政权——军政府长期统治下的日本人,把自己的国家看作是“武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这也是江户时期许多日本知识分子的共识。(11)不过,虽然日本是“武国”,本多利明也并不主张通过战争来追求国家利益,他所追求的是通过“交易”即从贸易中获得的国家利益,即便是他对勘察加进行殖民的设想也是基于“交易”而非战争。另一方面,由于日本是一个天然的岛国,所以一种“海国”意识在本多的时代开始出现。这首先就体现在“海防”的重要性上,林子平的《海国兵谈》(1791)就是此思潮的代表。与之相对,本多利明则看重海上交通的便利性,他说:“日本乃海国也,故渡海、运送、交易为国君之天职、第一之国务。”(12)“海国”就是本多利明经世论的理论出发点,其所有的政策主张都是基于这一现实的。 作为一名“自然科学家”,本多利明掌握了基于他那个时代可获得信息范围内的最先进的科学知识,他认同“日心说”,也对地球及日本在世界地理中的位置有明确认识,当然也就不会相信日本是“日出之国”,更不会荒唐地认为日本是世界的中心。这就使得本多利明可以把自己的祖国相对化,日本虽然是目的,但并非是绝对的。特别是在西洋诸国面前,“日本国,人道草创以来之历年,比之欧罗巴,未到其半,故鲜有明国务之本末者”。(13)“日本国”在本多利明看来,是一个开化程度未到欧洲诸国其半的国家,而他就是要把这样一个日本,通过他的“国家丰饶策”——“自然治道”,变成一个可与欧洲比肩的“大良国”。 (二)作为榜样的“西域” 随着1720年德川吉宗下令缓和禁书政策,日本的一部分知识分子接触到越来越多的西学书籍,以荷兰语与医学、天文学等自然科学为契机,“兰学”开始在日本兴起。本多利明虽然不是具有正式学统的兰学家,但与山村才助、司马江汉等著名兰学家都是好友,他凭借其算学、天文学的学识、以及对西方学术热忱的向往和孜孜不倦的学习,独立构筑起了其独具特色的“洋学”思想。在他的思想当中,“西域”也即“欧罗巴”诸国是日本的国家榜样,其理由是因为在西方,“天文、历法、算法皆成国王之本业,洞彻天地之义理以教导庶人。由此,庶人中又出豪杰,各自尽心建功,兴众多天下万国未发之业。故天下万国之国产、宝货皆群集于欧罗巴中”。(14)而追根溯源,之所以西方诸国能够如此富强,原因就在于“其国历经年数达五六千年,诸道尽善尽美,推敲治道之根本、探究国家自然丰饶之道理而建立制度之故”。(15)本多利明将古埃及的历史也算入“西域”之中,因而得出欧洲诸国经历了五六千年发展历程的结论。更为重要的是,本多认为欧洲在发展过程中探究出了国家丰饶的“自然治道”,并据此建立起了一系列制度,这才是日本值得学习的地方。注重人的“作为”,强调制度的重要性,在这点上本多确实受到荻生徂徕的影响,他曾经称赞说治平二百年来人物辈出,然“长于经济而得世之赞赏者,唯熊泽(蕃山)与荻生二子”。(16)不过本多所设想的“制度”并非荻生徂徕所主张的武士还乡的“土著论”,他也不像徂徕那样要求统治者逆市场经济潮流、抑制消费需求,“建立制度、严格规制町人百姓,以使诸货价格降半”(17)来解决武士阶层财政窘迫的困境。本多所期待的完全是另一类型的统治者,典型代表就是叶卡捷琳娜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