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缘起 “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胡适,认为“旧红学”阵营的研究者都走错了路,因为“他们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他们并不曾做《红楼梦》的考证,其实只做了许多《红楼梦》的附会”①。这话源于那篇在《红楼梦》研究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的《红楼梦考证》。此文的发表,标志着红学范式的转型——“旧红学”阵营偃旗息鼓,“新红学”正式登上《红楼梦》研究的历史舞台。 胡适《红楼梦考证》对曹雪芹做出的研究结论,主要是以下6条: 1.《红楼梦》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曹寅的孙子,曹頫的儿子,生于极富贵之家,身经极繁华绮丽的生活,又兼有文学与美术的遗传与环境。他会做诗,也能画,与一班八旗名士往来。但他的生活非常贫苦,他因为不得志,故流为一种纵酒放浪的生活。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时,或稍后。 4.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阔差;但后来家渐衰败,大概因亏空得罪被抄没。 5.《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破产倾家之后,在贫困之中做的。做书的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6.《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故贾府在“长安”都中,而甄府始终在江南)。 需要指出的是,《红楼梦考证》发表之前,清代至民初的零星文字中也有《红楼梦》作者系曹雪芹的记载,但均未经详细论证,或者是道听途说的稗贩相传。而真正从文献出发,依据清代笔记、志书及其他史料爬梳剔抉,对《红楼梦》的作者进行乾嘉学派式的考证,当自胡适开始。 以今日红学的进展检视《红楼梦考证》的结论,发现胡适对曹雪芹及其家世的研究结论尚嫌粗疏,研究方法上的“大胆假设”更是存在主观臆测和意图谬见,如上述第2条考证曹雪芹系曹頫之子、第6条断定《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且不说证据是否薄弱,仅据《红楼梦》里贾政系员外郎身份且也是贾母次子的身份与曹頫“相合”的类比,就做出“贾宝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的结论,这种直线型思维方式,说明胡适的《红楼梦》“自传说”观念多么根深蒂固。第3条推测曹雪芹大概生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或稍后,也并无文献支撑。而判断曹雪芹诞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至少还有曹頫给康熙帝所上的代母陈情折为据②。第4条述及曹家因“亏空得罪”被抄没,也只是其中一个缘由。《历史档案》1983年第1期披露的清代档案中雍正七年(1729)刑部致内务府的移会,表明曹頫获罪的直接起因是“骚扰驿站”。经济罪名仅是曹家被抄没的表层原因和导火线,根本原因可能还是曹家卷入政治漩涡——康熙末年的太子党争。今日的研究者可以据新披露的官方历史档案文献去补充论证或修正前人的失误,但应设身处地体谅前人的研究条件而不必过分苛责。与此相关的还有第5条,胡适考证《红楼梦》创作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虽时间点不够精确,然庶几近之。毕竟当时他尚未购藏“甲戌本”,不可能据脂砚斋批语判断曹雪芹的具体去世时间。但他在第5条里判断“《红楼梦》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是没有深究文本。《红楼梦》开篇明明写有“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话,说明此书在曹雪芹去世前已大体完成,不然怎能“纂成目录,分出章回”?也很难想象曹雪芹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增删五次”的只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内容,这不符合作家的创作规律。与此相联系,他对《红楼梦》版本存在状态尤其是对高鹗作为后四十回续作者的误判也属主观臆测。在《红楼梦考证》中,胡适大胆假设“《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并且说得斩钉截铁“这是无可疑的”,今日看来,并不符合《红楼梦》的版本实际存在情形。乾隆年间周春在其《阅红楼梦随笔》中曾描述: 乾隆庚戌秋,杨畹耕语余云:“雁隅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廿回,微有异同。爱不释手,监临省试,必携带入闱,闽中传为佳话。”时始闻《红楼梦》之名,而未得见也。壬子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兹苕估以新刻本来,方阅其全。 “乾隆庚戌”(1790)这个纪年,比程甲本面世时的“乾隆辛亥”(1791)还要早一年,而且周春所记的是杨畹耕转述雁隅的话,说明雁隅所购百二十回钞本《红楼梦》的时间应更早。周春的记载表明,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本面世前,早就存在八十回与百二十回两个钞本系统,高鹗对《红楼梦》后四十回所做的工作,也仅是一位补订整理者而非续作者。此外,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对“旧红学”索隐派的讨伐亦未中要害,以致出现了后来不同历史阶段《红楼梦》索隐愈演愈烈的现象。 胡适大体确定了《红楼梦》的作者系曹雪芹,在红学史上的贡献应予肯定。今日的研究者可以据新的文献史料订正其著述中的若干错误论断,但并不影响胡适作为“曹学”首创者的地位,诚如刘梦溪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中所指出的:“历史上创立新学派的人,主要意义是提出新的研究方法,建立不同于以往的研究规范,为一门学科的发展打开局面,而不在于解决了多少该学科内部的具体问题。”③胡适为当代“曹学”的建构打下了基础,但《红楼梦考证》的某些论点仍存在阐释空间,这也恰恰是研究者继续探索《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及其家世问题的缘起。 二、当代“曹学”建构对《红楼梦考证》的补充论证 学术研究要与时俱进。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周汝昌出版了《红楼梦新证》,其所提供的史料远远超过了胡适早年勾画的曹雪芹家世轮廓。此书后来不断修订,增补了不少新文献。新时期以来,冯其庸出版了《曹雪芹家世新考》,在曹雪芹祖籍研究方面又有新的突破,以后的增订本进一步丰富了相关文献。随着曹雪芹及其家世研究的不断深入,实际上已经建构了当代红学的研究分支——“曹学”④。经过胡适、周汝昌、冯其庸等几代研究者的接力探索,如今已将曹雪芹的生平连点成线,使得人们心目中的《红楼梦》作者形象逐渐清晰。 当代研究者对“新红学”的奠基之作《红楼梦考证》中不够准确处进行了补充论证,如《红楼梦》是否有“反满”倾向,曹雪芹“旗籍”归属问题。胡适考订曹家隶属于“汉军正白旗”,尽管是以许多文献如《清史稿》《清史列传》《八旗文经》《八旗画录》《雪桥诗话》等为依据,红学界、史学界仍存在不同的看法。周汝昌认为“曹家先世虽是汉族人,但不同“汉军旗”人,而是隶属于“满洲旗”⑤。张书才的意见正相反,认为“曹家不仅先世是汉人,而且在被掳入旗并辗转成为皇室家奴之后,仍然被编在包衣汉军佐领之下,属于正白旗包衣汉军旗籍,一般称为内务府汉军旗人,简称内汉军”⑥。与研究“旗籍”相关的还有成为红学热点话题的曹雪芹“祖籍”论争,主要有“丰润说”和“辽阳说”两种说法。周汝昌根据相关曹氏族谱考订曹端明是丰润始祖,认为曹雪芹是曹端明的胞弟曹端广后人,因此祖籍也是丰润。他推测曹雪芹的远祖是明永乐以后由丰润出关。“丰润说”一度占据主导地位。冯其庸据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论定曹雪芹的入辽始祖是曹俊,与途经丰润入辽的曹端广无关,证实曹家祖籍是辽阳而非河北丰润。冯其庸《曹雪芹家世新考》出版后,“丰润说”受到空前的挑战,“辽阳说”逐渐被红学界大部分研究者所接受。然而围绕曹雪芹祖籍的争论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后来出现的“新丰润说”“铁岭说”“沈阳说”等,实质上仍然是“丰润说”与“辽阳说”争论的翻版。1993年河北丰润发现曹鼎望墓志铭与曹鋡碑,中央电视台在1995年又播放了电视片《红楼梦与丰润曹》,探讨曹雪芹祖籍的变迁问题,认为曹雪芹祖籍的演变路线为:河北灵寿(曹彬)—江西南昌(曹孝庆)—河北丰润(曹端明、曹端广)—辽东铁岭(曹端广)—沈阳(曹锡远)—辽阳(曹振彦、曹玺)—北京(曹寅)。平心而论,“新丰润说”试图涵盖曹雪芹上世曾“著籍”辽阳这一历史事实,认为“丰润说”与“辽阳说”是可以互相衔接的曹雪芹上世籍贯变迁的两个阶段,在消除观点对立方面也尝试着做了努力,但混淆了“祖籍”的含义和用法,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祖籍’,从字面上看,指祖上的籍贯。在清代,‘祖籍’与寄籍相对而言,指某人某家的寄籍之前的那个祖居地(原籍),不是指自古以来历代祖先们的无数居住地。”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