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法归心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明才,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

原文出处:
荣宝斋:传统艺术版

内容提要:

06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21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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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从未离开过生活。蔡邕说:『书肇于自然』①,这个自然并非仅指我们眼中的景观世界,而是指我们全然的内外在世界。因此,书亦肇于生活,更肇于心灵。自年初以来震惊全球的新冠疫情似乎从另一角度提醒我们,节奏作为生命本质律动的表现,不注重节奏的一味加速,同样是人不能知止的放任。『率性而知止』从现实世界所及的每一个角度警示人们,即便你依据本心本性行为处事符合天道,也不能随心所欲,不知止的欲望正是潘多拉盒子,谁打开它,谁就必须承担后果。生活自有节奏,心律的节奏显现生命犹存,艺术何尝能离开节奏?艺术创作的全部形式语言,从某种角度说可以归结为艺术实践者以诸种节奏形式对人类内外在世界进行的仿生模拟。每个个体生命心跳节奏的差异构成了其形式语言选择差异的前提,尽管并不是所有的从艺者都能寻找到那惟属于自己的真正节律。而个体心灵的兴趣、爱好或者说心灵本来的律动,决定了创作者从感官世界万千现象中归纳、择取什么样区域的点、线、形、色,来表现他意欲中的造型与节奏,至于他究竟采用什么样的材质、形式,那不过是表现此精神愿望的外衣而已,在一个艺术家具备基本表现技能的前提下,心灵的选取才最本质。所以说,心灵的造型才是本质的造型,心灵的节奏才是本质的节奏,而心灵的境界才是艺术的境界,心灵的格局才是艺术的格局。书法作为中国人对内外在世界视觉呈现的意象化转译,更是以节奏为纲来映现个体生命对世界的即时性感知。

       今天,我们幸逢华夏盛世,观览当代文艺蒸腾繁荣之状,不由得会追问,我们的文艺该如何承接前人的精神成就再续时代高峰?科技的发展,使现代人在巨量信息、广阔视域的刺激下,从普通大众到社会精英识见大增,人的普遍早熟与聪明程度似乎已然越过古人。但是,智慧毕竟不与聪明等观,智慧生自神识,是本心本性的灵明自觉,耳聪目明的思维敏捷者却容易流于外显,陶醉于对事物现象的钩连,明代吕新吾不就将聪明才辩归为人之第三等资质么?儒家言『知止而后定......则近于道矣』②;老子讲『静为躁君』③,庄子说『心斋』『虚室生白』④;释家亦有『戒、定、慧』三学之教。安静乃躁动的主宰,心灵斋戒须减少欲望,澄怀始能见道;持戒在知止,知止则心定,心定促慧生。如果说中国古人在文艺上的伟大成就基于其对天人交互、物我相合的智慧感悟的话,今天的我们与之相较,所缺乏的恐怕恰恰不在于物质之优越,而在于心灵之安静。快捷交通、繁富信息、丰赡饮食等优越物质条件对感官的触动,未必能激发出高旷的精神境界,反而可能引带出更剧烈的意欲追逐。功利、应酬虽外显心意,但知止之戒才能护心自守。一切皆源心造,书艺的高华怎能离开澄静慧思。

       书法的研习与绘画相比,更依赖古人的经验。对于绘画,当然也需要临习前人,以期获取观察与表现自然的经验形式,但直接与自然的触碰却是绘画更为根本的途径,毕竟,自然的形色才是最基本的依判,而书法的研习,一开始若离开前人的创造将无从下手,抽象的意味是古人从自然中的提纯,没有基于前人书写形式的深入体验,初学者无法直接将现实世界的视觉触动加以转化,更何谈将精神波动的变化以书法形式语言合理地加以呈现,因此,对于初学者,显然绘画的进入要易于书法的进入。这也就容易让人理解,为什么是否具备『古意』会成为书法品评中的重要因素?所以,对『古』意的探寻、分析,将有助于我们对该问题认识的深化。初习者为获取书写的形式手段,研究古人的经典碑帖,早已成为书法学习不成文的趋古途径。临习体会越深,越逼肖古人,不期然间,就进入到古人的精神领域,形式隐匿精神,与古人笔墨结构、神情意蕴的贴近,既是对古人艺术境界的印证,亦是对临习者个体心性状态的印证。然而获取古人面貌显然不是『古意』之本,尽管,拥有这样的形貌容易让人惊异于古人神情的再现。『他神』终究非『我神』,『我神』的塑造,是个体心灵借对古人形貌、精神的领悟所做出的回应,期间,自性的觉悟与辨识将引发个性化形式语言的重组再造,最终形式语言的鲜明程度取决于个体心灵自性特征的强悍程度。形式语言不过是外衣,因着装者个体心性生长出来的精神气质,与这件外衣的高度契合才能内外融洽、整体服帖,形成他真正的个人风格。所以,风格从心中流出,『我神』无法依赖复制。但『我神』或可面目鲜明,却未必古意盎然。入『他神』不过应古之形,塑『我神』不过掩古彰己,皆可能古蕴难明,真古难获。『古』究竟为何?怎样才能『古』呢?甲骨契刻、钟鼎金文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朴素苍浑、形迹斑驳,古遂而与朴、与老近亲;从时空界域看史前文明,古自然难处当下,预示久远,古便又蕴含远意,放眼望去,远方的事物浑濛浅淡,品评艺术随之又有『古淡』之说。远、淡与浑濛隐约间潜含着某种深意,『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⑤,古便又与『惟恍惟惚』的『道』建立起某种联系(关于『道』,参见拙文『艺从心志——书画写意性溯源』)。可见,古人对『古意』之重视远非技艺层面对已有书画艺术形式的沿袭,它似乎隐含着古人对某种难以企及之物的追忆。久的,淡的,远的,素的,混沌的,其实都是人在现实中对遥不可及之物的朴素表达。当历史语境中的人觉察到自身在文明开化的进程中,心灵因现实的繁难竞争而日趋杂乱,不断伪饰所致的矛盾、焦虑使心灵难复平静,那曾经朴素、单纯、真诚的生存环境就成为心灵渴望回归的乐土。孟子说:『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⑥老子讲:『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⑦童心内外一致,是什么就是什么,一切都明明白白呈现在那里,毫无虚饰,天真纯洁发自灵明。虽然,成人的世界多生伪饰,但孩子的世界却未曾离开过我们半步,这正是造物的神奇,亦是生命轮回的神奇。最古莫过人类的童年,而人类的童年不正如孩子的世界?与我们并生的正是离我们最遥远的,生命的延续者正在我们的眼前重新坦陈我们所渴望的一切。古老的世界是一个纯净、天真的世界。原来古的真正含义是『童心』、是『天真』!就笔迹之所示追溯起来,不难看出,远古的岩洞壁画、初备文字意识的陶、石刻痕,正来自那满怀虔敬的天真之心,其笔下之稚气、简朴,浑然而不自知的醇古气息,才是最令深浸繁华浮世的后人所向往的天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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