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遗民的出世、入世

作 者:

作者简介:
杭春晓,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美术观察

内容提要:

晚清遗民在民国史中是被创新话语遗忘的群体。但在中国文化心理由古典型进入现代型的转折期,他们面对新时代的“旧知识”,折射出传统儒学遭遇的全新挑战。本文以有清宗室画家溥心畬的“归城”事件为起点,考证、梳理了晚清遗民群体的心理变迁。围绕出世、入世之经典话语模型,本文着力探析了这一特殊群体践行“家国天下”之文化策略的现实际遇。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21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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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世文献中,溥心畬从戒台寺搬回恭王府,被描述为偶然机缘所致——贺姑母之寿。始作俑者,自然是这位署名“旧王孙”的恭亲王奕之孙。1953年夏,他在陈隽甫买的一本《西山集》(卷一)后题云:“余自十八岁隐居马鞍山戒台寺,奉母读书之暇,喜习吟咏,年二十九为先姑母荣寿固伦公主寿,始出山。居城中,取所作诗印百册,后尽散去,且少作亦不留稿矣。此册为陈隽甫买于书肆者,诗虽无可存,而陈生之意亦可感矣。癸巳夏五月,二十八年后重题,心畬。”①“因姑母寿始出山”之说,在流传广泛的《溥心畬学历自述》中得到更明确的表述:“因荣寿公主七十正寿(荣寿公主系余姑母),遂奉先母移城内居住。”②

       荣寿公主(1854-1924)为奕长女,生于农历二月二日。清咸丰十一年封固伦公主,恭亲王固辞,改荣寿公主。光绪间,晋封荣寿固伦公主。12岁嫁富察志端,17岁守寡,与慈禧为伴。辛亥后深居简出,遗民圈尊其为“长公主”。如此一位显赫姑母的寿辰,对溥心畬而言自然重要,出山贺寿也是必然。但这与回城定居有怎样的因果关系?溥氏语焉不详。然,此等琐事既为当事人澄清,后世没有不信的理由。现行王家诚的《溥心畬年谱》、詹前裕的《溥心畬生平大事年表》、林铨居的《溥心畬年表》、王彬的《溥心畬简明年表》、龚敏的《溥心畬年谱》及台北故宫《溥心畬先生诗文集》所附年谱等,皆用此说。众家之言,口径一致,与溥氏本人“达成共识”。于是,关乎“返城”几乎无需再辩。事实果真如此?荣寿公主七十正寿为该年二月二日(1924年3月6日),若定居城内因为贺寿,那此后则应居于城内。但《西山集》(卷三)与《寒玉堂集》(卷上)分别收录《秋日将出山感怀》《甲子秋日将出山感怀》,虽诗名有别,实为一首:“天风吹河汉,列星西南驰。香飘月中桂,空阶露华滋。岭上白云不相待,秋光欲尽归莫迟。”③其中,“归莫迟”尽显溥氏“返城”之切。何事催人?显然非姑母之寿。“甲子秋日”距荣寿公主“正寿”已过数月。若因祝寿移居城内,何以“秋光欲尽归莫迟”?

       “甲子秋日将出山”与多年后溥氏自述的“出山动机”,时间上有所出入。大量诗文显现他在姑母“七十正寿”后仍居西山,并未“奉先母移城内居住”。《西山集》(卷三),甲子夏秋之际诗篇达二十多首。从《甲子夏六月山雨连夕岩壑出云坐涧桥观瀑清风时来山翠流滴即景赋此》到《秋日将出山感怀》,中有:《西山石多橡树作橡叶亭既成赋》《桑乾夕》《李陵》《古意》《长安道》《楚妃怨》《橡叶亭》《山中》《六月十五夜雨》《桑乾涨》《早秋》《西山夜坐》《十八日夜雨见月》《桑乾河涨》《石佛村观瀑》《骑龙行(并序)》《赠贫士》《燕歌行》《行路难》《晚雨》《北涧观水入桑乾时久雨泛滥阴失经也》《连雨》《秋行役怀伯兄》《与山人》《蟋蟀曲》《山寺月》《山居》《陈弢庵太傅入山来访》《和叔明弟连雨韵》《从军行》《屋漏》《永夜》《述怀》《故园得嫂氏蕴香斋遗诗》《西山》《秋日西山望》《晚晴》《立秋》《登台》《七月十二日北坛见月》《七月十四月》《闻长沙水涨寄海印上人》《秋日寄伯兄》《塞上马二首》《塞上曲》《夜雨》《忆清河二旗村居(并序)》《西山秋夜》《悲长安》。④除《故园得嫂氏蕴香斋遗诗》一首关乎城中,余则多为“西山行踪”。是年,雨水充沛,山涧流瀑,桑乾河因久雨而泛滥。溥氏游居西山,卧林观瀑,多“苏武终年拥节旄”之悲。《故园得嫂氏蕴香斋遗诗》虽与萃锦园有关,亦非移居之诗:“翟服流文采,鱼轩遂不归。何年华表鹤,能向故城飞。一诵怀明德,千行泪满衣。魏舒八百户,犹得奉甘肥。”⑤就诗意而言,“鱼轩遂不归”“能向故城飞”暗示此时尚未归城。所谓“故园得书”,应与恭王府花园——萃锦园的修葺有关。关于葺园一事,溥氏曾于1935年向来访的袁思亮言及。袁氏依其所闻作《萃锦园介寿记》一文,叙溥儒、溥僡兄弟二人为母祝寿之前因后果。其中,有涉故园修整而后迁居之事:“吾母挈之避村舍中,期年遂居西山戒台寺。脱簪珥贸衣食,日督吾兄弟于学。如是者盖十有二年,始稍葺故邸后园,而归居焉。”⑥据此,“故园得书”应指萃锦园修葺过程中整理出的书籍。

       《秋日将出山感怀》后第三首为《城中寄弟》:“知汝栖云水,犹能对万山。乾坤秋气肃,岩穴布衣闲。去国悲寒雨,归家尚苦颜。将心寄孤鹤,何日更西还。”⑦“归家仍去国”的悲苦之情,似乎是溥心畬移居之始的真实写照。纵观溥氏甲子夏秋之际的诗篇,虽有西山盛景相伴,内心挥之不去的却是“故国之思”。即便归居故里,这种情绪仍未得到慰藉。《城中寄弟》后有关返居萃锦园的尚有《归家》:“我似清秋燕,归飞入旧家。高台吹木叶,古井落寒花。夜雨愁中集,青山梦外斜。柴门无一客,还种故侯瓜。”⑧《故园》:“乱后山河改,荒园万木中。到家如逆旅,客泪散秋风。落月空梁白,寒花折槛红。归来对松竹,凋谢意无穷。”⑨乱后旧园,雨夜凋谢,故侯家园如同客舍,诗意极尽清冷哀怨,折射出这位旧王孙的“家国之痛”。辛亥避居西山十数载,虽世事动荡,却能获得山林采薇的精神调节。归居城中,意味着“不食周粟”的自我屏障面对某种程度的消解。加之“荒园万木”的眼前景,徒生“何日更西还”之慨,亦是合情。当然,归城一方面失去山野清静,不得不面对世事俗务;另一方面也获得了群体活动的身份认同。作为逊清宗室之溥心畬,是遗民圈乐于交往的对象。故而,萃锦园很快在重阳节迎来盛大的雅集活动,诸多逊清遗老聚于恭王旧邸,宴饮赋诗。这次聚会,拉开了此后萃锦园十多年遗民雅集的序幕。王府花园就此成为“心怀故国者”的活动中心之一。大批从逝去的王朝走来的旧文人,在旧王孙堂前屋后上演了一场又一场感时伤春的酬唱之曲。溥心畬,也在这些活动中寻到身为遗民的情感寄托。诚如甲子重阳聚会之名单,皆硕老长者,如陈宝琛⑩、朱益藩(11)、罗振玉(12)、王国维(13)等。是日,溥氏感念诸老,作《九日园中与陈弢庵太傅朱艾卿少保罗叔韫王静盦徵君潘惠盦孝廉雅集赋诗》:“凉风偏八极,白露明苍苍。雝雝云中雁,振翮东南翔。归飞越明泽,音响何哀伤。幽赏永今夕,奈此三径荒。高楼何迢迢,今为鸟鼠堂。仰观青天际,浮云互低昂。所贵见君子,斗酒非馨香。嘉会有终极,令德昭不忘。”(14)

       从《秋日将出山感怀》到“九日(重阳)之聚”,表明溥心畬返城的时间应为甲子之秋,与姑母春日之寿构不成因果关系。那么,为何多年后旧王孙回忆往昔时,却将两者表述为因果关系?只是记忆有误,还是另有隐情?回答这一问题,萃锦园首次雅集中的陈宝琛似乎是一个有趣的突破口。因为溥心畬甲子夏秋间作于西山的组诗中,有一首《陈弢庵太傅入山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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