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35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20)12-0122-10 1859-1860年,英国印度事务部与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Kew Garden)合作,派遣三支专业探险队从伦敦出发,前往南美安第斯山脉搜集金鸡纳,并最终将其移植到南亚次大陆。此乃19世纪全球性跨区域物种移植的典型案例。那么,金鸡纳是怎样的植物,为何英国如此重视?金鸡纳引种印度的结果如何?它与英帝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是否有所关联?对于这些问题,前辈学者已做过不少探讨,推出了一些颇有分量的成果。譬如,美国学者露西尔·布罗克韦(Lucile H.Brockway)研究指出,从金鸡纳中提取的奎宁改善了驻印英军的体质,起到了强化殖民统治的作用;①英国学者理查德·德雷顿(Richard Drayton)认为,金鸡纳事业重塑了邱园与伦敦植物学专家在帝国扩张中的地位;②荷兰学者阿霍·罗尔施·范德霍格(Arjo Roersch van der Hoogte)也强调实验医学以及植物学等科学在荷属爪哇与英属印度金鸡纳种植园事业中扮演的角色;③美国学者卡维塔·菲利普(Kavita Philip)则通过将“帝国”与“本土”知识进行对比来探讨金鸡纳事业蕴含的经济和政治功能,认为金鸡纳的分类、收集、运输、种植及其商品化的历史,映射出殖民科学研究、环境史、农业经济学以及本土知识的相互交织。④显然,这些成果为全面而深入地认识金鸡纳移植以及类似事件在历史上的地位做出了巨大贡献。 尽管如此,上述研究仍有不足之处。一方面,将金鸡纳视作殖民统治的成功抑或科学知识的取胜,无疑都是从殖民者或帝国主义者的视角出发,有西方中心论之嫌。另一方面,过分强调了人类在改造自然中的能动性,多少忽略了自然环境与人类社会之间的互动制约。在此方面,英国学者露西·维尔(Lucy Vaele)的博士论文将研究重心聚焦于尼尔吉里斯山的地理和地方特性,强调从更广泛的“科学、生产和知识网络”层面探讨金鸡纳种植园的“劳工、气候与环境”。⑤英国学者罗翰·罗伊(Rohan D.Roy)也试图挑战相关研究中存在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科学主义”倾向。⑥毋庸置疑这些成果为帝国史与环境史提供了新的视角,开拓了思路。尽管如此,它们仍或多或少地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即金鸡纳移植与英帝国在印度所推行的“仁慈(benevolence)统治”之间的关联。实际上,作为英国统治者在1857-1858年印度民族起义之后采用的统治方针和殖民话语,“仁慈统治”贯穿了英属印度金鸡纳种植业的前前后后,对金鸡纳的早期移植、后续发展以及最终衰落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本文拟借鉴新的全球史和环境史方法,进一步考察金鸡纳种植业中人与自然的交往互动以及金鸡纳种植业与英帝国“仁慈统治”之间的关系。 一、金鸡纳跨洋移植的驱动因素 金鸡纳(Cinchona,Chinchona)是一种大型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原产于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密林之中,其树皮与树根可用于提取奎宁等生物碱,对于治疗“热带疾病”(tropical disease),包括头晕、发热、风湿、神经疼痛尤其是疟疾颇有奇效。近代早期,金鸡纳在“哥伦布大交换”(Columbian Exchange)的浪潮中传入西方世界,其药用特性与商业价值也逐渐为欧洲人所知。随着荷兰、法国与英国等在热带地区的殖民扩张,殖民者由于气候适应性问题面临着一系列的热带疾病,金鸡纳应运成为美国学者黑德里克(Daniel R.Headrick)所称的“帝国的工具”(the tools of empire)。⑦获得廉价、稳定且足量的金鸡纳树皮,保障帝国军队和移民的身体健康,成为欧洲帝国扩张的必然追求。 自17世纪末,欧洲商队开始进入南美丛林找寻金鸡纳,西班牙殖民者拔得头筹。进入18世纪,其他欧洲国家对南美洲金鸡纳进行的“殖民生物勘探”(Colonial Bioprospecting)⑧也陆续开展。1735-1745年,法国人拉孔达米纳(Charles-Marie de La Condamine)和植物学家约瑟夫·德·朱西厄(Joseph de Jussieu)带领探险队远征南美,他们对“quinquina”一词进行了研究,将其认定为“卓越的树皮”(l’écorcer par excellence),⑨拉孔达米纳的本意是将其带回巴黎,但因金鸡纳不幸坠入亚马孙河而告终;⑩1783-1808年,西班牙医生和博物学家何塞·穆提斯(José Celestino Mutis)领导皇家植物学探险队前往南美收集金鸡纳,并撰写《奎宁的秘密》(El Arcano de la Quina)一书;(11)1801-1802年,普鲁士自然科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对南美进行了考察,并对金鸡纳进行过描述。(12)一系列著名探险家对金鸡纳的关注,充分体现了金鸡纳的独特价值。 不过在19世纪之前,欧洲各国对金鸡纳药用特性的了解并不深入,对疟疾的研究更是无甚进展。欧洲人对金鸡纳的使用更多源自南美土著的地方知识,而非现代医药科学。进入19世纪后,实验医学的发展推进了欧洲人对金鸡纳的了解。1820年,法国化学家皮埃尔·佩尔蒂埃(Pierre Joseph Pelletier)和约瑟夫·卡芳杜(Joseph Bienaimé Caventou)首次从金鸡纳树的树皮中萃取出奎宁。1852年,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将金鸡纳所含的两种不同生物碱明确区分为奎尼丁(quinidine)和辛可尼丁(cinchonidine),进一步证实了金鸡纳的药用价值。欧洲国家也不再满足于对金鸡纳的研究,而是希望控制金鸡纳的供应,作为其在热带殖民地区扩张的科学工具。1846年,法国探险家威德尔博士(Dr.Weddell)抵达南美洲玻利维亚,成功地将金鸡纳种子带回巴黎植物园(Jardin des Plantes)。1854年,爪哇岛荷兰植物园负责人贾斯特斯·查尔斯·哈斯卡尔(Justus Charles Hasskarl)前往玻利维亚搜集金鸡纳种子,为荷兰向爪哇地区引种金鸡纳做铺垫。欧洲国家对金鸡纳的攫取是激励英国控制金鸡纳的动力之一,而南美的局势也让英国政府产生了焦虑感。19世纪初,拿破仑发动半岛战争并入侵西班牙本土,直接引发了西属美洲殖民地的一系列独立战争,委内瑞拉、智利等国纷纷在19世纪20至30年代宣告独立。南美洲的战乱造成了金鸡纳供应及价格的波动,独立后的南美国家也有垄断金鸡纳供应的倾向。在探险家克莱门茨·马卡姆(Clements Robert Markham)等人的游说下,英国政府意识到控制金鸡纳供应的迫切性,进而萌生了将金鸡纳移植到印度的想法。但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是,彼时的英国还有另一层政治上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