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社会对“瘾”的认知及其变化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亚楷,上海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在近代,国人对成瘾现象的认识与鸦片烟的流行直接相关,并伴随着鸦片对社会危害的加剧而逐步深入。用以表示成瘾现象的口头俗语,在乾隆朝开始文字化。至嘉道年间,因相关讨论渐多和戒烟断瘾政策的推动,成瘾现象的表达方式和内涵渐趋统一。清末民初,在中西医学知识的交互影响下,“瘾”成为医学专门术语,与日常生活中通俗化的“瘾”相分离,沿用至今。中国近代社会对“瘾”的认知及其变化的历史过程足以体现鸦片输入对近代中国的危害和对国人思维方式的影响。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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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瘾”对现代人而言并不陌生。鸦片、海洛因、大麻等毒品的危害,正在于其致瘾性。日常生活中的香烟、酒精、网络、游戏同样能够使人上“瘾”。在历史研究中,“瘾”常与鸦片这种影响近代中国历史进程的物质捆绑在一起,构成我们对鸦片危害认识的重要部分。①在现代医学领域,“瘾”多指“药物成瘾”或“行为成瘾”等病态现象,被定义为“个体不可自制地反复渴求从事某种活动或滥用某种药物”。②但是,近代中国人如何认识“瘾”这种现象?“瘾”的内涵及外延在不同历史时期出现了哪些变化?其内涵的嬗变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又存在着怎样的关系?澄清这些问题,有助于重新思考鸦片对近代国人思维方式的影响,从而展示物质与观念在近代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深层次互动。

       一、“瘾”字的出现

       在清中期以前,国人用来表达对某一事物的喜好和依赖时,常使用“好”“嗜”“癖”等字。如“嗜痂之癖”③的典故,李白“自幼好酒”的说法④,用以形容喜爱山水风光的词语“烟霞癖”⑤等。烟草在中国流行之后,清人也习惯用“嗜”字形容对烟草的喜爱。王士禛(1634-1711)于康熙初年内迁京官时述其所见云:“今世公卿大夫下逮舆隶妇女,无不嗜烟草者。”⑥尽管烟草和酒都会让使用者产生一定程度的依赖,对人体健康也有负面影响,但这种依赖程度并不十分严重,也没有在中国引发严重的社会问题,因此使用“嗜”或“好”等相对中性的字眼,便足以表达人们对这些消费品的热衷。

       当烟草走俏全国时,鸦片烟也悄然在台湾、福建和广东等地流行开来。虽然鸦片作为药物和催情品在明朝末年已进入中国,但其使用方法并非吸食,其特性亦与烟草迥异。康熙六十一年(1722)出任台湾巡察御史的黄叔璥在其《台海使槎录》中,记录了当地人吸食鸦片的症状。他指出,人吸鸦片烟,“吸一二次后,便刻不能离”,“官弁每为严禁,常有身被逮系,犹求缓须臾,再吸一筒者”。⑦雍正六年(1728),广东碣石总兵苏明良将鸦片烟视为“盗患”之源,故力陈鸦片之特性,奏请严禁:“纵自知鸦片所害,急欲止之则百病丛生,或腹痛而脱肛,或头晕而迷乱,或咳嗽而呕吐。一吸此烟则诸病立愈,精神百倍,虽苟延一息,然死期日迫。”⑧福建漳浦名士蓝鼎元也曾论及鸦片对当地风俗和民众身体的伤害:“鸦片烟不知始自何来,煮以铜锅,烟筒如短棍。无赖恶少,群聚夜饮,遂成风俗。饮时以蜜糖诸品,及鲜果十数碟佐之,诱后来者。初赴饮,不用钱,久则不能自已,倾家赴之矣。”“一日辍饮则面皮顿缩,唇齿齞露,脱神欲毙,复饮乃愈。”⑨以上三人都提及鸦片烟难戒,但都没有使用“嗜”“好”“癖”等字,表明他们已经意识到过去常用的字眼已不足以描述鸦片依赖的特殊性,只能泛泛地称之为“刻不能离”“不能自已”或“急欲止之则百病丛生”。而这一时期有关鸦片烟的记录寥寥,证明鸦片烟的传布范围有限,还未被视为一项严重的社会问题;黄、苏两位地方官因为采择见闻或整顿地方才偶然提及鸦片危害,因此也没有创造词语专指鸦片依赖的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蓝鼎元称食用鸦片烟的动作为“饮”而非“吸”。这种用法或许源于词汇“饮烟”,也可能是当时食用鸦片烟的方式,不仅有以“烟筒”吸食,还包括饮用熬煮鸦片的水。⑩蓝氏将吸食鸦片称作“赴饮”,不得不屡次“赴饮”正是成瘾的表现。而“饮”字由此与鸦片依赖产生了关联,吸食者们最原始的吸食体验和记忆也随着鸦片烟的扩散而被保存下来。根据蓝氏的叙述,已有心思险恶之人发现了鸦片的成瘾效果,进而以此牟利。“初赴饮,不用钱,久则不能自已,倾家赴之矣”,可知许多人开始吸食鸦片是缘于他人有意诱惑,暗示出鸦片烟最初流行的重要原因。雍正七年(1729)清廷首次颁布鸦片烟禁令,内有禁开烟馆“引诱良家者”的内容(11),当是有的放矢。

       乾隆朝并未重申雍正朝的禁令,这给鸦片烟的流行提供了较为宽松的社会环境。此时,“烟草之嗜遍天下,遂与茶角胜”(12),而鸦片烟作为“烟类”之一,其流行范围也进一步扩大。1793年,英国马嘎尔尼使团来华,随团画师亚历山大用画笔记录了中国上至达官、下至走卒均手持烟杆的景象。(13)副使斯当东则目睹了中国人混吸烟草和鸦片的习俗:“中国人不止闻烟末,有时也闻朱砂。同样地,他们不止吸烟叶,有时也吸鸦片和一些香料。”(14)而在南方,吸食纯鸦片的方式已经出现。佛山人罗天尺曾有诗云:

       岛夷有物名鸦片,例禁遥颁入贡艖。破布叶醒迷客梦,阿芙蓉本断肠花。何期举国如狂日,尽拌长眠促岁华。醉卧氍毹思过引,腥烟将欲遍天涯。甘蔗香橙饤上头,筠筒三五互相酬。使君问俗开秦镜,里正编名入楚囚。医国自来须辣手,沉冥谁敢号清流。几时蒙药消除尽,当宁无劳海澨忧。(15)

       罗天尺对吸食鸦片的方式、效果和症状都有明确描述,还特别提到一个新词——“过引”。他解释道,“食者以思时为起引,食已为过引”。显然,清人已经开始抽象化理解“必须按时吸鸦片”的现象,并将之命名为“引”。“引”字与“饮”读音相同,又可以清楚地表达鸦片吸食者感受的内核——鸦片对吸食者有强大的吸引力。于是,在罗天尺的时代,描述鸦片服食动作的“饮”在传入广东后,被当地士人结合自身理解写成了“引”。复合词“起引”和“过引”,专指鸦片依赖的不同阶段,可知国人特别是广东地区居民对成瘾现象的认识正在逐步加深。而国人成瘾知识的增长正是鸦片愈加流行的趋势的反映。

       嘉庆年间,鸦片烟在广东的流行情势更甚。嘉庆帝在即位之初便谕令粤省严禁鸦片,却未能切实阻断鸦片的扩散和民众的吸食。(16)此时,民间出现了另一种形容吸食鸦片症状的重要方式——“瘾”。“瘾”字原先只见于中医典籍中“瘾疹”一词。“瘾疹”即荨麻疹,唐代孙思邈《千金翼方》中已有此病名。(17)《康熙字典》中,“瘾”字仍然只在“瘾疹”一词里出现,并无其他解释。(18)至嘉庆朝,“瘾”字才开始用以指代鸦片依赖。文人俞蛟在嘉庆年间游幕西粤,曾亲眼目睹当地人“煮烟熬膏”,“凡游粤者,无不领其旨趣。”(19)他对“瘾”观察甚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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