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方外纪》与17 世纪中国人心目中的拉美印象

作 者:

作者简介:
胡祥琴(1972- ),女,宁夏固原人,北方民族大学民族学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神话史、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研究(宁夏 银川 750021)。

原文出处: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古人长期信奉“天圆地方”的宇宙论和以“九州说”为主要内容的世界观。到17 世纪前后,中国古人通过《职方外纪》等西方地理学著作了解到了美洲以及南美诸国的名称及概况。在传统宇宙观和世界观等先入之见的影响下,中国古人对美洲的许多人文、地理知识在很长时间内疑信参半,不乏误解之处。通过这种充满矛盾和怪异的理解方式,中国古人对美洲乃至更大范围内世界的认知由混沌趋于清晰,从抵制转为接受,从猎奇走向求真。这一过程,生动反映了不同文明在接触之后发生的碰撞和融合的复杂关系。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1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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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漫长的世界文明史上,处于亚欧大陆上的中国与处于美洲大陆上的诸国之间隔着茫茫大海,长期以来这道天然的屏障将两处的人们隔离开来。尽管有学者曾经推测,拉丁美洲最早的移民很可能是25000年前由亚洲越过白令海峡而来的;也有学者说,殷商时期的中国文化与印第安文化之间存在诸多相似,两种文化很可能存在同源关系。不过对于这些观点,毕竟没有可靠的文字记载作为有力的证据。

      根据清代外交大臣张荫桓的记载,中国与拉美之间的交往始自明朝万历年间,亦即拉美处于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统治的初期。张荫桓《三洲日记》说:“明万历三年即西历一千五百七十五年,(墨西哥)曾通中国。岁有飘船数艘,贩运中国丝绸、瓷、漆等物至太平洋之亚冀巴路商埠,分运西班牙各岛。其时墨隶西班牙,中国概名之为大西洋。”[1](305)中国与拉美之间贸易关系的开启,大体与当时知识阶层对拉美世界认识的深化同步。明朝万历年间,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中国后,第一次在中国人面前展示了西方人所了解的世界面貌,其中就有关于拉丁美洲的介绍。1623年,另一名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编译完成了《职方外纪》,这是中国最早的中文版世界地理专著。《职方外纪》一书继利玛窦《万国图志》之后向中国人系统介绍了世界地理的概貌,极大地开阔了中国人的视野,也对当时知识分子阶层的世界观造成重大冲击。

      一、历史的遗产:宇宙观与世界观

      (一)宇宙观:盖天说与浑天说

      自1500年以来,西方人从实践中确认了“地圆说”,从而获得了关于地球本身形态的突破性认识,中国人则很早就笃信以“天圆地方”为基本内容的“盖天说”。“盖天说”的基本主张是天为圆形,地为方形,前者覆盖在后者之上,形成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汉代成书的《周髀算经》载“天象盖笠,地法覆槃”[2](54)就是形象的说明。不过“天圆地方”之说有一个明显的理论漏洞,那就是方圆之间不可能完全吻合,古人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比如有人就曾托名春秋时期孔门弟子曾子的话说:“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搏也?”(《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为解决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古人对初期的“盖天说”作了修正,认为天和地都是拱圆形:“天像盖笠,地法覆盘”,即认为天像一个拱形的斗笠,大地则像一个倒扣着的圆盘子。

      到西汉时期,中国古人提出一种新的宇宙学说——“浑天说”。《张衡浑仪注》中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天转如车毂之运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故曰浑天也。”[3](113—114)天体是一个浑圆的球,一半在地面上,另一半在地面以下,是永远不可见的,大地是包在天壳内的一个圆形平面。

      无论“盖天说”还是“浑天说”,都是中国古人通过对日影、星辰运行规律的长期观察而得出的一种直观认识。这种认识在今人看来无疑是荒诞不经的,但在古人眼中却是真实的知识。这样一种理解,最终随着哥白尼“日心说”的传入,尤其是1500年前后世界航海大发现知识的东传,才被替代。

      (二)世界观:“九州说”与天下观

      中国古代的宇宙观(无论是“盖天说”还是“浑天说”)将我们生存的地方理解为一个平面,从而为他们的世界观搭建了一个基本框架。中国古人正是在一个平面的基础上理解不同民族与文明的关系。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尚书·禹贡》描述了中国早期国家的建立者大禹如何在治理洪水之后将全国的土地划分为九个部分即九州,并依照距离远近、土地肥瘠等确定它们各自相应义务的细节。《禹贡》全书一千余字,以自然地理实体(山脉、河流等)为标志,将全国划分为九个区域(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即“九州”),并对每区域(州)的疆域、山脉、河流、植被、土壤、物产、贡赋、少数民族、交通等自然和人文地理现象作了简要描述。据古人解释,大禹划定九州的目的在于“任土作贡”,即规定各区域向中央王权朝贡的职责,建立合法有效的统治秩序。

      到了战国末年,齐国方士邹衍在《禹贡》“九州说”的基础上进行推演,对世界图式做了新的阐释,他的学说被称为“大九州说”。邹衍的基本设想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驺衍……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4](2343)

      邹衍善于从空间上提出宏大的理论,从身旁的事物出发,由近及远,由小至大,即所谓“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从空间方面而言,邹衍虽未必了解中国之外的情形,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中国的地理、鸟兽、风貌、物产、人情等展开演绎,“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按照邹衍的推论,《尚书·禹贡》有九州之说,其中有各种细节的介绍,故而九州之外复有“大九州”,《禹贡》九州组成的中国为赤县神州,不过是大九州之一。邹衍的用意似乎在于批判儒家以为神奇的“九州”只不过是天下一隅,不足为奇。另外,可能也有迎合当时社会风潮,夸大其词,虚张声势以引起统治者重视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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