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0)05-0046-11 自1958年安斯科姆发表《现代道德哲学》①一文始,德性伦理学的当代复兴已经走过了60多个年头。在这个过程中,德性伦理学不仅伴随着来自伦理学内部源源不断的批判,同时也受到了其他科学尤其是心理学的巨大冲击,而这一切都使得德性伦理学在这场复兴浪潮中危机重重。其中,“德性统一性”(the unity of virtue/virtues)②命题尤为引人注目。当代心理学家和道德哲学家们立基于经验观察以及付诸道德直觉来思考伦理问题,因此很难认同传统的德性统一论。相较于苏格拉底所坚持的强统一论的绝对理性主义,亚里士多德虽然认为理性和非理性因素都在人的行动中发挥着相应的作用,但是,他仍然坚持了“德性统一性”这一基本原则,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在不具有其他德性的情况下具有某一德性。试图将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做非德性统一论的论证不符合古希腊的伦理传统,也有悖于古典德性理论的基本伦理精神。对“德性统一论”这一基本命题的再次阐释,能够使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古典德性伦理学,同时也能够引导我们重新审视德性伦理学的当代复兴。 一、“德性统一论”面临的新挑战 随着现代社会心理学和认知心理学的发展,情境主义对德性伦理学展开猛烈攻击,尤其针对“德性统一性”的命题。他们采用描述的研究方式对伦理学问题展开讨论,立基于对人心理问题的事实性描述,并以此来批判关注人内心稳定的德性准则的传统德性伦理学,并从经验上彻底否定“德性”的存在论依据。与此同时,德性伦理学内部也开始倾向做“德性非统一”或“有限统一”的论证,并以此来捍卫德性伦理学的正确性,而这种阐释无疑是具有颠覆性的,因为在传统观点看来,“德性统一性”是古典伦理理论的一个基本定论。 情境主义将矛头对准了德性理论的源头——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其代表人物当属约翰·多里斯(John Doris)和吉尔伯特·哈曼(Gilbert Harman)。多里斯于1998年发表了《人、情境与德性伦理学》③一文。在文章中,他对德性伦理学的“品质”概念的实在性进行了质疑,通过引入“电话亭实验”④否认了存在着稳定不变的“品质”,即跨情境的(cross-situational)品质。一年后,哈曼发表了文章《道德哲学遭遇社会心理学:德性伦理学与基本归因谬误》⑤。文章指出,将行为的稳定性归因于人内在的“品质”是一种“基本归因谬误”,从而彻底否认“品质”的存在。在这之后,二人又接连发表了诸多文章⑥,对各自的观点进行了进一步阐释和辩护。他们无疑都从心理学⑦成果中开始自己的伦理学讨论。多里斯否认了全境品质(global traits)的存在,指出传统德性统一论恰恰就在于承诺了全境品质,并认为只要从实验中否认了大多数人始终如一地做出德性行为,就能否认德性伦理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所坚持的存在着稳定不变的品质。哈曼则更加极端,彻底否认“品质”的存在。 如何从由于失去“德性统一性”而招致的伦理危局中脱困,这无疑是当下德性伦理学极为重要的一项工作。面对情境主义的批评,德性伦理学内部主要采取两种应对策略:一种是坚持捍卫古典德性伦理学;一种是吸收情境主义的成果,并借此修正传统的德性理论⑧。捍卫者中又有两种主要的论证策略:一种是从德性伦理学的重要概念和基本理论的阐释入手,力图澄清被情境主义所批判的德性理论并非真正的德性理论⑨;一种是从情境主义所采用的认知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的实验或其理论自身的逻辑问题入手⑩,直接对情境主义自身发起攻击。本文主要是从古典德性伦理学的基本理论入手,把“德性统一论”放在古典伦理学的整体背景中去考量,借此明晰古希腊伦理学家在论述这一话题时究竟想要塑造什么样的人,从而揭示这一伦理命题的古典特质。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重新回到它的源头去探寻。本文将选取其中两个最为典型的版本,《普罗泰戈拉篇》中苏格拉底的“德性是一”的极端(强)版本和《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中亚里士多德的“德性全有或全无”的经典(较强)版本。文章第二、三部分分别论述了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的德性统一论,第四部分则立足对亚里士多德理论的阐释,回应情境主义以及德性伦理学内部关于“德性统一性”的批判和修正。 二、苏格拉底的“德性是一” 在《普罗泰戈拉篇》(11)中,苏格拉底充分阐述了“德性统一论”。但是,学界关于苏格拉底持有何种德性统一性立场存在着巨大争议。对话先后给出了三种主要的立场:德性具有部分,且各部分之间是异质的(简称为立场a1);德性具有部分,但各部分之间是同质的(立场a2);德性是单一是者,不可分(立场b)。本文认为,苏格拉底在《普罗泰戈拉篇》中持有强立场b(强德性统一论)(12),即坚持德性是不包含部分的单一是者,各种具体德性只是单一德性的不同名称而已。 这个问题的回答以苏格拉底向普罗泰戈拉的提问始(329C-D)(13):德性是一,诸德性(正义、节制、明智和虔诚)是它的部分(简称为立场a);还是,所有名称都指的是同一个东西(简称为立场b)?普罗泰戈拉选择了立场a。紧接着苏格拉底又问道,诸德性是异质(五官喻,立场a1)还是同质(金子喻,立场a2)?在普罗泰戈拉再次选择前者后,苏格拉底与之展开论辩,并最终迫使他承认作为德性不同部分的正义、虔敬、节制、智慧、勇敢都是同质的。苏格拉底先后论证了:(1)正义和虔诚是相同的(330C-331E);(2)节制和智慧是相同的(332A-333B);(3)节制和正义是相同的(333B-334C);(4)“勇敢是知识”(351B-362A)。苏格拉底用四个论证反驳了普罗泰戈拉最初的立场(a1),二人止步于立场a2。再加上苏格拉底在对话中一贯扮演着“发问者”的角色,因此在文本中,他并没有从正面提出自己的立场。对话明确否定了德性具有部分且各部分之间是异质的(a1),但是在德性具有部分且各部分之间是同质的(a2)还是德性不具有部分因而是单一的是者(b)上存在争议。立场b和立场a2虽然都承认某种程度上的德性统一性,但是二者在德性是否具有部分(即德性是否可分)上是有分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