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有关星空与道德律的名言为人熟知。他说他对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的思考越是深入和持久,就越是在他的心灵中唤起日新月异、不断增长的惊奇和敬畏。 在此,星空与道德律构成一种类比,一种是在外的、最为高远深邃的;一种是在内的,最为贴己深沉的。但它们都同样神秘、神圣和让人感到惊奇,感到敬畏。我们甚至可以说星空与道德律是互为支持的。道德律让人们寄望于星空的根据,星空加强了人们对道德律的坚信。星空还有一个特点,即它从来就是人可以看到的,但却又是无法触及的。即便到了科学发展的康德主要生活于其中的18世纪,星空也还是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它被看做是大自然或上帝最宏伟的杰作,而且与同为造物的地球、大地还不同,它是非功利的,无限或近乎无限的。在一些信徒的眼里,最能展现上帝意旨或威严的,就莫过于星空了。星空乃至就是上帝的一个象征甚至居所。在古代中国人的眼里,它常常就直接地简化扩称为“天”,“天”也是高高在上的,不可触及的,乃至也具有一种人格和道德的意味,“天命”是需要人努力去承担或用自己的行为使之配得的,“天意”也是要努力去认识,但即便认识不清也须顺从的。“老天有眼”是人间正义的一个根据,也是一种安慰。在具有艺术眼光的人那里,天空,尤其是星空还展示了大地上没有的一种美,一种无比浩瀚壮丽、神秘和谐的美。但现代人对星空的看法却有了一种大的转换。星空不仅离开了神意,也不再是神秘的了。道德律也同样不再那么绝对和神圣。随着科学知识和技术手段的飞跃发展,整个世界、各个方面都在离神脱魅。如海德格尔所说:“天空是日月运行,群星闪烁……是白云的飘忽和天穹的湛蓝深远。”①终有一死者(人)和诸神分别栖留于大地和天空。但在技术的时代诸神开始逃离,因为诸神要呆在人不可触及的地方。现在人的观测可及的地方是无比的向太空伸展了。刘慈欣在一部想象力恢弘的科幻小说巨著《三体》②中,更大尺度的星空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但却不仅是与道德律分离的,还呈现出一种尖锐的对立关系。星空不再是神圣纯洁的,而是残酷的生死竞争的战场,其生存法则甚至恰是对道德律的否定。我现在试图分析这一对道德的挑战。 一、《三体》所提出的道德与生存问题 《三体》出生伊始就注定是一部经典杰作。其立足于“硬科幻”基础上的想象力和细节描写的浩瀚、瑰丽和奇特,几无人出其右。但我认为,使之成为经典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恰恰是因为刘慈欣并不只是为科幻而科幻,为想象而想象而写作,而是提出了人类生存和文明前景的问题,尤其是提出了重要的道德问题。他在“后记”中说:“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么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准则吗?”他并且认为:“一个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中生存?这就是我写‘地球往事’的初衷。”③我们甚至可以将刘慈欣提出的这一问题或思路理解为《三体》的中心问题或者说思想主旨,它不仅为作者所直接申明和强调,也贯穿在《三体》全书的人物和情节之中。一个热爱思考的人越是钦佩和尊重作者,就越是要重视和尝试回答他提出的这些问题。 当然,这里的道德问题还是可以进行分析或分解的,看来可以分解为这样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宇宙中是否有一种普遍的、不管生存物为何物,都应当共同遵守的道德法则?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有关道德律的“强命题”。而第二个问题是:不管有没有用于所有生存物的共同道德法则,也不管其他生存物遵守不遵守,人类自身是否应当始终遵守一种道德法则?我们称这是一个有关道德律的“弱命题”。 但如此分解就会遇到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在人类与宇宙其他生存物之间是否有什么共同点?又有什么不同之处?地球人和三体人的关系看来是属于碳基生物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比较迫近的,还可以互通信息。但地球人和其他一些生存物的关系却不一定都是碳基生物之间的关系,而可能是一种碳基生物与硅基生物、或其他不知什么基的生存物之间的关系,比如小说中提到的“神级文明”,还有刘慈欣其他小说中写到的一些极其强大的存在物。它们可能有比碳基生物远为强大的控物力量,不一定有道德、艺术和信仰的精神,但却有意志和选择。人类与它们的关系如何处理?它们的“文明”其实已经不是我们所理解的“文明”。对有的强大存在物,我们甚或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宇宙灾难,就像我们在地球上遇到的自然灾难:地震、火山爆发,或者外来彗星的撞击等等,我们对这些灾难虽然也可以努力预防和应对,但如果避免不了,实际上只能坦然的接受,而与道德律似乎没有多少关系。 刘慈欣的《三体》及他的其他一些小说中所描写的宇宙灾难其实很大概率不会发生——不仅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不会发生,在人类可见的未来看来也不会发生。但提出这样一些问题还是很有意义的。它们把我们的思想逼到绝境,逼迫我们思考人类文明的最终前景和道德律是否具有最大范围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的有无对我们一般的看待道德律的性质和地位,以及处理人类内部的关系也是富有意义的。 换言之,在《三体》所提出的“宇宙社会学”与人类社会学之间还是有一种内在联系的,但两者之间是不是又有什么差异呢?《三体》中提出的“宇宙社会学”设定了两项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这样就会遇到生存扩展与资源有限的矛盾。加上“宇宙社会学”的另外两个概念:猜疑律和技术爆炸,就使这种矛盾到了你死我活、乃至必须主动攻击的地步。“猜疑律”即便使某类生物抱有善意,也达不成相互信任,如果它无法指望自己的善意得到对方的善意回报,自己的善意就可能也不得不转成恶意或者始终的防范之心,换言之,就必须将其他的所有生存物都看做潜在的敌人。而“技术爆炸”则还使各类生存物即便对比自己弱小的生存者也无法容忍,因为弱小的对方也可能通过技术爆炸在短期内就超过自己的能力,所以,最好的办法看来就是不管其强弱与否,一发现它就主动攻击,消灭对方。这也就构成宇宙“黑暗森林”的生存法则。这样,这后两个概念就将前两项公理推到一个极端:即其他所有的宇宙生存物或者说地球外的其他文明都是敌人,而且最好要先发现对方,先发制人。每个宇宙文明在这黑暗森林中,就都应该是小心翼翼的猎手。“猜疑律”的概念将所有其他文明或生物都变成敌人;“技术爆炸”的概念则将所有的敌人都变成了需要主动攻击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