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图式”的非概念性与政治经济学批判

作 者:
孙亮 

作者简介:
孙亮,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

原文出处:
哲学研究

内容提要:

康德“图式论”揭示了世界的本体论结构产生于它被归类和被概念化的方式,这一点对我们思考货币这一价值形式及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总体性认知具有高度契合性。在货币图式视野下,货币成为主体理解生活的全部面向,它构成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全部社会关系的意义。但概念指称对象的非概念性决定了货币图式的世界与生活世界是二重化的,两者并非一致。不能以货币图式“下行”去理解现实生活,而应该从人的生命、主体的劳动行为这些非同一性的一面去理解生活与社会本身。基于此,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对货币图式的同一性的批判与抵抗:它不是自命清高式的道德批判,而是朝向主体自身的批判,准确地说是对自身劳动行为的反思与重构。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1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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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0

      诚如康德所说,“思维无内容是空的,直观无概念是盲的”。(康德,第52页)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离不开以概念的方式去把握世界,生活需要运用概念是有心理学的证据支撑的,它表明我们感知到的大部分内容是“由我们已经具有的概念结构所构成的”(Bowie,p.11)。概念使我们免于面对的是无限混乱的特殊性的世界。在现代社会,概念及其所呈现出来的同一性(Identitt)特征也凸显在人的现实的生活世界。以资本为主导的世界,概念及其同一性与现实世界的运行法则的同构性愈益明显。对于马克思来讲,以“抽象”统治现代人的指认也明示了“抽象”的客观“同一性”。在《资本论》中,当马克思以“价值形式”来勾画现代世界如何从异质的上衣与麻布实现同一,一直阐述到世界本身存在的所有物之同一化的可能性,其实他意欲表明的正是在价值形式所主导的现代资本世界之中,价值形式使人生活的存在处境臣服于一切皆可以通约的、同一化的逻辑,但这也同时是马克思努力要突破的价值形式逻辑。阿多诺对同一化的逻辑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作过一个准确的判断:“交换原则把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因而,从根本上类似于同一化原则。商品交换是这一原则的社会模式,没有这一原则就没有任何交换”。(阿多诺,第126页)但是,人们也不应该忘记,同一性并不是我们借助概念所指称对象本身的特质,事物都是作为异质性的存在,只是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述的那样,它们是被“表现为”(Erscheint)具有同一性特质。这一点只要我们从其第一句关于财富(Reichtum)的论述便可以明白,一旦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财富的异质性统统都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Ungeheure Warensammlung”)。(Vgl.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Werke,Band 23,S.49)显然,概念的同一性特质窄化了事物本身,也否定了事物。从概念入手的思维是一种对物本身否定的思维,如果将其指向生活本身的话,概念思维便是对生活本身的否定与遮蔽。概念中包含着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指称非概念物是概念的特点,作为归类于概念之下的实体的抽象同一体脱离于这本体之物。那么,如何弥合这种脱离呢?如阿多诺所说,“概念的觉醒是哲学的解毒剂”(阿多诺,第9页),一旦朝向概念的此种困境发问,那么,“改变概念性的这个方向,使它趋于非同一性,是否定的辩证法的关键”(同上)。同样的道理,在价值形式(货币)主导的生活中,在政治经济学所塑造的价值、货币、利润等等一系列范畴的处境中,指认政治经济学所依附的那些概念话语体系本身就是一套否定现实生活的逻辑,是尤为重要的批判维度。本文聚焦于对货币图式的非概念性特质的审视来透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内涵,即尝试去论证货币图式并不能吸纳、同一化生活全部,由此,主体借助于货币图式批判,在货币图式并不能达及的“剩余空间”中去重新尝试构造自身的劳动从而确立主体,以试图结束掉货币同一性所产生的强制性。随之,将生活中所遭遇的不可说给说出来,让多余的存在者存在起来。从货币图式的非概念性出发暗示着在当下如何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论,在政治经济学失去了批判性转而成为一个凸显力度的“符码”的今天,将此一维度开掘出来尤显重要。

      一、“图式论”与货币的“形式结构”

      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的先验观念论认为,人认知外部世界必然存在一个认知的框架,能够使事物被聚集到一起,“每当把一个对象归摄在一个概念之下时,对象的表象都必须是与后者同类的,也就是说,概念必须包含着可以归摄在它下面的对象中被表象的东西”。(康德,第138页)这也就意味着,对象按照我们的思维方式而呈现。诚如皮茨所阐述的那样,康德如亚里士多德一样,认为世界的本体论结构产生于它被归类和被概念化的方式。由此,表示量的范畴“一”和“多”便构成了康德先天综合知识何以可能的核心——即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拥有纯粹知识是如何可能的?(cf.Pitts,p.57)当然,对于康德来讲,其思路是通过先天综合判断而成其为可能的,是此一判断连接沟通了经验的奇异性使其成为“一”。应该说,康德确定了“多”的呈现必然依据主体所能够接受的判断法则,这个法则是将概念与感性对象综合起来的认识结构,在康德那里就是被黑格尔称之为“康德哲学中最美丽方面”的“图式论”(Schema Theorie)。人类认知试图捕捉的基本元素并非是外部世界,而是人类认知能力自身,这才是外部世界必须与之相对应的根本所在。人类认知只能是对物自体(Ding an sich)的显现的感知,我们概念所表述的是对物(Ding)的感性化(Versinnlichung)处理的结果,物自体并不可知。在这个意义上,笔者同意斯克鲁顿的判断,康德著作中的文本证据似乎支持现象是物体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物体本身。(cf.Scruton,p.5)很显然,康德的这个揭示给予了非概念性的物自体以相应的位置,同时也提示出,对现象的概念性思考方式本身也需要一定的图式法则,关于这一点,索恩·雷特尔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思路下,已经将康德的先验认识论的根源与现实的交换社会给关联在一起了。

      进一步看,被海德格尔看作为是与康德哲学共存亡的“图式论”,同样会出现在我们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人的生活之中:当我们给予审视的时候,此刻必须有一个图式中介的存在。任何在资本主导的世界处境中生活的人都会形成此种认知方式,同时,现实生活本身也愈加结构化,呈现为一种马克思意义上的形式结构(Formung),主导的来源是价值形式的货币。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并不在生产的层面,而在交换的层面来谈及的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社会总是以交换去遮蔽生产,这也使得人们的思维处于资本主义而非倡导对生产主导的资本主义批判的层次。货币作为现实的形式结构建立起在经验层面由价值形式化呈现的图像与物的社会特性。当然,这里需要像索恩·雷特尔那样,采取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去理解我们在“事”与“物”的面前所遭遇的图式过滤,从而使得概念与对象的关系及其非概念性与对象的关系均能够得到反思。在马克思那里,这一点实际上也是极为明显的,譬如马克思会将根源于价值形式而造成的种种表现形式,恰好结构化为资产阶级经济学的各种范畴,对于这个处于特定社会的生产方式的社会定在来讲,这些形式或者说经济范畴对人们的理解都具有社会的效力,即成为此一阶段人们的客观的思维方式(objektive Gedankenformen)。(Vgl.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Werke,Band 23,S.90)由此,我们也可以认为,并非是索恩·雷特尔才接续了康德认识论并进行了唯物主义的转化,而是在马克思那里,他以图式论来理解资本主义就一直存在,例证便是马克思认为是《资本论》中最为难懂的“价值形式”一节所呈现的价值形式的形成,这里无须再去引用这一节的文本。“难懂”也可以被猜测为,我们如果仅仅从黑格尔辩证法的意义上去理解,往往只能像亚瑟等人那样看到价值形式对生活“同一性”的一个侧面,而借助于康德的图式论则对于进入马克思认识论的真正入口或许更为靠近。只不过已经从认识的图式论转向了社会的图式论,成为在商品交易中以“真实抽象”原则为中心的法则。作为商品的实体的普遍可交换性的前提是一切事物都是可比较的,事物之间的普遍的比较以普遍的概念和标准为前提,只有这样事物之间的类比(交易)才能成功,这便是价值形式完成的任务,作为一般形式的货币正是这一任务中所要求的抽象普遍性的代表。我们以货币与劳动的关系来看,交换价值中的劳动是以原子化的个体劳动为前提的,而它在交换过程中获取的价值形式使得个体劳动采用了抽象的普遍性形式,从而实现劳动均等化,也就是将个体劳动变成了它所不具有的抽象普遍性(这里的普遍性不是个体劳动自身质的抽取),使它“是其所非”。我们的个体劳动成为社会性的劳动,社会性劳动也成为一种新的社会关系的“形式结构”。由此,源自劳动的认知、文化、价值等观念也相应地采取了抽象的普遍性形式,依然是“是其所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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