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1916年随洪宪帝制运动而起的护国运动,维护了辛亥革命确立的共和制,同时也逆转了民国初年中国走向统一和集权的趋势,是民国初年历史的分水岭。无论对于洪宪帝制运动还是护国运动,列强的影响都至关重要,日本更是扮演了关键角色。既往研究或关注日本对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北京政府的“扼杀”,①或关注日本对南方护国军的帮助与援助,②但对于日本在护国军与北京政府互动中的作用,却探讨甚少。事实上,缺乏对列强尤其是日本因素的考察,就难以深入理解此时的南北互动和中国政局。 护国战争期间③的南北妥协,是决定护国战争走向的重要问题。就此问题,既有研究多由内政出发,着墨于袁政府不得不请求停战、议和,以及护国军方面虽暂时同意局部停战,但对袁留任大总统则绝不妥协,因此,停战虽局部达成,全国性妥协谈判则始终未能进行。实际上,妥协并非只有一种可能。鉴于云南的地理位置,北京政府最初并未设想完全清除护国军,而是计划在获得军事优势后,以宽大条件与护国军妥协,换取对帝制的承认。④若北京政府不能战胜护国军,在取消帝制的前提下,南北妥协仍存在袁留任总统、袁暂任总统和袁立即退位三个选项。护国军各领袖对袁态度不尽相同,也并非始终不变,其妥协意愿受到多重因素影响。 对于南北妥协的走向,日本发挥了关键作用。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将日本与护国运动关系的相关记录整理为《袁世凱帝制計画一件(極秘)/反袁動乱及各地状況》。该记录被编为18卷之多,内容达数千页,反映了日本派驻中国人员与中国各方联络详情,及与本国联络情况。此外,时任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第二(情报)部中国科科长浜面又助将其经受文书部分保存下来,经后人整理为《浜面又助文書》。这批文书,对了解参谋本部内部决策极有价值。以上述资料为基础,辅以日方相关档案及已刊文献,并与中方文献互证,大致可以勾勒出日本在南北妥协中所扮演的角色。 一、护国战争初期形势与日本决定干涉 自1915年8月筹安会推动帝制以后,国内各政治势力及舆论界均出现了反对与抵制的声音,促成了反袁势力大联合。如谢持在1915年9月即观察到:“日来一般党人,颇有合图袁世凯之象。”⑤护国运动的爆发,与这一形势密不可分,反映出运动发生的必然性。但护国运动在1915年12月爆发,又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既往研究所指出,梁启超因冯国璋请求而致电云南,云南因此将计划提前,于1915年12月23日通电反对帝制,但此时军事部署尚未完成。⑥12月27日开始,云南护国军陆续向四川、贵州进发。由于军队驻扎地点分散,加上交通不便,进展极为缓慢。⑦当然,与北洋军相比,护国军仍然占得先机。1916年1月17日,护国军刘云峰支队与四川北军遭遇,并于18日占领横江,21日占领叙州。2月2日,川军刘存厚部在纳溪宣布独立,会合云南军董鸿勋支队于6日占领蓝田坝,并于7日基本完成对泸州的包围。⑧ 得知护国军起事,袁政府定下三路平滇之策。1月17日,北军第一路前锋抵达黔边,第二路前锋抵达重庆。2月10日,四川北军反攻,夺回蓝田坝,护国军团长陈礼门忧愤自杀。次日,董鸿勋部被迫南撤,北军解除了泸州之围。其后双方互有攻防。3月3日,北军冯玉祥部夺回叙州。3月7日,张敬尧部进占纳溪。护国军在四川战场受挫。⑨ 云南地方贫瘠,军队战斗力虽较强,但人数及军械储备均有限。1月5日,云南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蔡锷致函梁启超,表示云南经济穷乏,“非有大宗款项到手,不特难以展布,现局亦难支持”。⑩云南起义前,虽与江苏、贵州、广西等省有联络,但贵州迟至1月27日方响应,且对云南助力有限,广西则在3月之前于护国军及北京政府之间两面周旋,持观望姿态,以致梁启超感叹:“东南诸镇(指冯国璋——引者注)真是朽骨,今惟观望成败而已”,“乃至桂帅(指陆荣廷——引者注)亦同此态?良可浩叹。”(11) 事实上,在护国军起事初期,袁政府凭借远为强大的军事实力,并不愿放弃帝制。1月5日,袁世凯重申接受帝位,并表示“根本大计,岂可朝令夕改,断无再事讨论之余地”,表达了实现帝制的决心。(12)2月17日,日本驻北京公使馆武官町田经宇致电陆军参谋次长田中义一,告以“目下状况,袁尚无与云南军妥协之决心。若征讨军获得优势,运用诸种术策,结局或可成功”。(13)相反,护国军方面,信心并不充足。1月9日,英国驻云南总领事葛福(Herbert Goffe)(14)特地拜访唐继尧,唐坚持“袁不能称帝”,但同时表示很乐于在某种安排下实现妥协。(15) 在内外压力下,袁所拟登基日期一再推迟。2月9日,袁世凯政治顾问莫理循(George E.Morrison)在考察长江一带后提出备忘录,建议放弃复辟帝制,“建立宪政议会”,并设立“责任内阁”,以缓和国民反对。(16)但这一主张并未被袁立刻接受。2月23日,袁政府方申令缓办帝制。(17)此时袁虽缓办帝制,但并未完全放弃,也并不代表国内局势已无法收拾。 2月20日前后,日本外相石井菊次郎致电驻华公使日置益,询问在当时形势下,袁能否收拾时局。日置21日复电,告以袁不能于预定日期即位,威望已经受损,但尚不能断言“袁已权威坠地,人心叛离,再难收拾”,因构成袁实力之军队、财力,云贵军难以企及,若将云贵军击败,“只要无意外事变,形势必将一变”。(18)看来,各方均高度关注战场形势,但至少在1916年2月中下旬,胜败之数尚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