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一直是绘画的重要主题。不论是对于个体还是世界,死亡作为生命的终结都构成独一无二的事件,需要绘画的见证和重现。但这见证的使命也向绘画提出了众多难题,而时间的难题尤其横亘在每一位试图表现死亡的画家面前,只要死亡的独一事件离不开时间维度的标记,关于死亡的绘画就不可避免地触及并揭示着死亡本身的时间性,以至于对死亡绘画的凝视最终通向时间和事件的哲学沉思。对绘画而言,死亡提出的时间难题的核心在于:如果死亡的事件在时间上被理解为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要求在独一的瞬间实现生命的终结,那么,绘画艺术能否准确地捕获这个瞬间,并有效地传递这个时刻? 为了解答这个时间的难题,有必要先反思绘画与时间的一般关系。根据一个经典的定义,也就是莱辛在《拉奥孔》里对诗歌和绘画的区分,绘画是一种空间性的艺术,它无法像诗歌一样展示连续的时间,而只能抓住时间流动中的一个片刻。也就是说,绘画只是对瞬间性的展示。但是,绘画展示的瞬间又必须是一个“最富于孕育性”的时刻(莱辛语),意即这个瞬间能够把当下静止的动作或场景的前因后果展示出来: 持续的动作,正因为它是持续的,就不能成为绘画的题材。绘画只能满足于在空间中并列的动作或是单纯的物体,这些物体可以用姿势去暗示某一种动作……绘画在它的同时并列的构图里,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① 所以,绘画虽然是瞬间的展示,但它还必须暗示这个瞬间所在的时间进程;换言之,它要具备动态叙事的能力,而不只是单纯的静态描绘。这一观点同样得到了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的确认。在《艺术中的瞬间和运动》(Moment and Movement in Art)一文里,贡布里希就通过分析静止图像的观看指出: 绘画和雕塑也不一定是截获运动的艺术。因为从现象学上说,那“瞬间”对画家来说并不比对音乐家来说存在得更久……视知觉本身就是一个时间中的过程,而且不是一个很快的过程……对画的解读也是在时间中进行的,而且事实上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② 在这里,贡布里希借用了赫恩肖(Hearnshaw)和赫布(Hebb)等人的研究,把审美经验的时间还原为圣奥古斯丁的心灵时间,即时间的体验内在于人的心灵,所以欣赏任何一件作品的过程所具有的时间跨度无非是心理发展的轨迹,是内心意识的记录。由于心灵的运动总是连续的,所以在品味作品时,人们对某一瞬间的体验就很难孤立出来,它必须和之前、之后的时刻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有意义的综合体。用贡布里希的话来说就是:瞬间的体验总是同时包含了“记忆”(memory)和“期望”(anticipation)③。按照这一理解,在绘画的静止图像上,凝固的瞬间既是对前一刻动作的回顾,又是对下一秒行为的预告,它其实包含了对一个完整运动的叙述。这类似于聆听音乐的体验。究其根本,绘画所揭示的瞬间属于一种内在意识,它来自从圣奥古斯丁一直到胡塞尔的哲学传统所秉持的时间观念,在这一观念里,瞬间是被无限分割的绵延的时间流中的一个点,并且由于时间本身的转瞬即逝,瞬间的当下性是不可能的,它只能以胡塞尔所谓的“滞留”(Retention)或“预持”(Protention)的形式存在。然而,恰恰是这样的形式,把对静态画面的观看变成了一种能建构动态进程、并由此把信息和意义赋予画面的阅读。这种“对过去作补充与对未来作预期”的能力直接决定了观者读图所获得的“生命和运动的印象”④。 为了例证绘画与瞬间的这一关系,贡布里希还选取了一张来自布努埃尔影片《被遗忘的人们》(Los Olvidados)的死亡图片,并借着瓦尔堡的“情念形式”(Pathos-formel),将它与“俄耳普斯之死”的绘画题材联系起来⑤。正如丢勒的素描《俄耳普斯之死》(Der Tod des Orpheus)所呈现的经典构图,此类场景虽然没有展现死亡的当下发生,甚至也没有展现致死暴力的瞬间进行,但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姿势所暗示的相互关系足以让观者想象到下一幕死亡的来临:酒神狂女的木棍还高悬在半空,但死神已经迈出他的脚步,人们看穿了可怜的俄耳普斯的命运。这是已经上路却还未到来的死亡。死亡像凶徒高举的木棍一样悬而未决,随时有可能落下来。如此,下坠的势能就代表了一种必然又不确定的可能性,这也是海德格尔对死亡之时间性的规定:它指向一个命中注定的结局,一个不可避免的未来,但又如此不能确定,既无比遥远,又极其迫近⑥。《俄耳普斯之死》没有展示死亡的瞬间,而是预言了那个终要发生的时刻:或许就在下一刻,它把事件推向最高潮,俄耳普斯会像拉奥孔一样发出哀号。 在此,绘画不仅暗示了死亡的未来时态的必然性,而且通过其用静态画面叙述动态进程的能力,体现了那一未来维度的必要性。因为按莱辛的说法,死亡的哀号作为情绪的顶点,恰恰不该在静止的图像中展现出来,而应作为事件发展的空间得以预留。他说,艺术作品“最能产生效果的只能是可以让想象自由活动的那一顷刻”,而“在一种激情的整个过程里,最不能显出这种好处的莫过于它的顶点”⑦。所以,莱辛关于绘画之瞬间性的理论不但允许、甚至要求死亡的独一时刻从观者的视线中逃脱。可以说,它揭示了死亡瞬间的不可再现性:一方面,死亡的残酷、暴烈与艺术对美的追求背道而驰;另一方面,死亡所代表的叙事之终结遏制了观者想象的自由。其结果就是死亡的瞬间性与绘画的瞬间性难以兼容:死亡的瞬间就像美杜莎的凝视一样,要让绘画的目光有意地保持回避。
布努埃尔《被遗忘的人们》截图 1950年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电影资料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