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20)06-0143-11 一、岭南诗话的遗存情况 诗话与诗格、诗法等都是研究中国古典诗歌与诗学的重要文献。诗话之体,始创于北宋欧阳修《诗话》,自此以后,历代著述,汗牛充栋。古人早已注意到地域性诗话与诗学之关系。比如,早在明清时期郭子章《豫章诗话》、曹学佺《蜀中诗话》、郑方坤《全闽诗话》、陶文藻《全浙诗话》、杭世骏《榕城诗话》、梁章钜《长乐诗话》、民国屈向邦《粤东诗话》等,即以一地或一省为题介绍地方风雅,虽非一地一省的诗话专著汇编,但地域诗歌批评意识相当鲜明。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学术界对汇编地域(省)诗话文献的丛书及相关理论已做过一些工作。90年代初中山大学黄国声已倡议编纂《岭南诗话汇编》,拟出版三十种广东人所撰的诗话,并于1995、1996年先后出版岭南诗话两种,其后因经费问题,汇编工作戛然而止。1995年,黄山书社出版由贾文昭主编的《皖人诗话八种》。前人筚路蓝缕,虽未竟全功,然已揭示地域诗话整理对研究地方诗歌的重要意义。不过,总体而言,目前学界对汇编地域(省)诗话文献丛书尚未有足够的重视。 广东,地处五岭之南,古称南越、粤、粤东、岭南。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岭南文化和诗歌诗学的发展,有自身的独特性和阶段性。汉唐时期,民风纯朴,人文风气未盛,唐代除张九龄以诗闻名外,只有晚唐邵谒、陈陶一二人而已;宋代则余靖、崔与之、李昴英、赵必等人物外,杰出者寥寥可数。直至明代,广东经济腾飞,海上交流频繁,人文风气云兴霞蔚。明代孙蕡《广州歌》云:“广南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巍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①经济富庶带动人文风气的发展,诗歌创作蔚然成风,大家名流辈出,指不胜屈。岭南的诗社与诗派勃然而兴,声名远播。其中南园诗社的影响最大,社友孙蕡、赵介、王佐、李德、黄哲五人号称“南园五先生”,其后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亦以诗名,时称“南园后五先生”,梁有誉更名列明“后七子”之一;再加黄佐、陈献章、邱濬、邝露、黎遂球、陈邦彦等名家辈出,遂形成有明一代的岭南诗派,颉颃中原,广受重视。明胡应麟《诗薮》云:“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②胡应麟标举岭南与吴、越、闽、江右为明初五大诗派,备受肯定。清初王士禛《渔洋诗话》也用“粤东诗派”称许广东诗歌。③有清一代,广东诗坛大盛,清初岭南三大家屈大均、梁佩兰、陈恭尹,颉颃北方的江左三大家;自乾嘉以来,黎简、宋湘、冯敏昌、黄培芳、张维屏、谭康侯、黄钊、李黼平、陈澧、李长荣、黄遵宪、梁鼎芬、康有为、潘飞声、邱逢甲、黄节、陈融等,均是有广泛影响力的诗人。广东诗歌的兴盛带动一部部的地域诗歌总集如黄登《岭南五朝诗选》、梁善长《广东诗粹》、温汝能《粤东诗海》、刘彬华《岭南群雅》、凌扬藻《国朝岭海诗钞》、张其淦《东莞诗录》等纷纷编成,影响深远。90年代末,中山大学陈永正主编《全粤诗》,整理历代广东诗歌,实乃此领域集大成的文献,大量成果已经陆续印行。除了《全台诗》外,《全粤诗》是目前国内唯一以省为主题的地区诗歌大型汇编计划,可谓开学术风气之先。与粤诗有密切关系的粤诗话文献,早年虽有黄国声主编《岭南诗话汇编》之计划,但未克实现,至为可惜。2014年我们发起编纂《全粤诗话》计划,收入现存1949年以前广东人所撰诗话,《全粤诗话》近期将由中华书局出版,该书将为研究岭南诗学提供比较重要的文献资源。 实事求是地说,岭南诗话的遗存情况并不理想,其中可能有复杂的历史原因。一般而言,地域诗话之编写或汇编,与地域诗歌之兴盛是相辅相成的。但岭南诗话的情况颇为特殊,就现存文献而言,和岭南诗歌相比,数量与规模都不相匹配。在中国诗话发展史上,广东诗话起步较晚,现存最早诗话为晚明东莞邓云霄《冷邸小言》,而邻近福建省早在宋代已有大量诗话,广东诗话相对要落后很多。如果不把广西蒋冕《琼台诗话》(此书乃记其师海南邱濬之诗事)计算在内的话,《冷邸小言》应是现存明代广东的惟一诗话,这对于明代诗家辈出的广东诗坛来说,简直不成比例。虽然据《广州府志·艺文略》所载,明代广东尚有新会黄淳《李杜或问》、南海卢龙云《谈诗类要》、南海熊一源《熊子濬诗话》三种,④但以数量来说,仍然偏少。宋元广东没有诗话遗存,而明代诗话遗存也极少,这种情况与宋元明粤诗的发展颇不相符。推其原因,有诸种可能:第一,或有地域文化与气候之原因。岭南地域上远离政治、文化中心,文化发展稍迟,且不甚受到重视。传统粤人注重实行,不尚议论,作多而论少,诗话撰作风气不盛,数量偏少。或粤人不重浮名,生平著述往往撰而不刊,自悦者多,流播者少。由于交通不便,与中原交流较少,文献外传不广。加之粤地气候潮湿闷热,书籍之发霉虫害,极为普遍,故纸质文献之流传与保存难度很大。凌扬藻《岭海诗钞·凡例》云:“岭海士习喜实行,耻浮名,故有著作等身、褎然成集者,亦取自怡悦,未尝辄付剞劂以问世,若篇什无几,积经岁月,必耗蠹而不可复留,居恒矻矻孳孳,而身后抱不言之痛者,比比矣。”⑤确实如此,广东方志所著录不少诗话及今都散佚不传,现存黄培芳《粤岳草堂诗话》《香石诗说》、李长荣《柳堂诗话》、胡曦《湛此心斋诗话》等亦均为作者生前未刊,或以稿钞本流传,或身故数十年后始印,俱可见一斑。第二,或有诗学传统原因。这可能与明代粤地宗唐诗家刻意刊落宋元之作有关。清人黄子高《粤诗蒐逸·自序》曾云:“有明诸君,口谈唐律,遇宋元人作,辄行刊落,以故两代篇什,流传日尠。”⑥虽论明代粤地宋元诗流传情况,粤地宋元诗话之阙如,理应相似。第三,或因兵火之灾。如清兵入粤摧毁大量书籍文献也可能影响诗话的流传,陈恭尹《番禺黎氏存诗汇选序》云:“吾粤著作之家,有明一代为多,而皆萃于广州。家有赐书,世承明德文章之士,每以风节相高,虽或散处外乡,而藏书之所,必归省会。予犹及睹其盛。及庚寅一屠,而竹帛烟销,与百万生灵俱烬矣。”⑦广东各地文献皆集中于省城广州,顺治七年(1650)清兵再次攻入广州屠城,生灵涂炭,大量文献散佚无存,焚毁书中很可能就有宋元明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