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67 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围绕“要不要平等”“谁的平等”和“平等什么”等话题,西方政治与道德哲学领域的学者们展开了一场持续至今的论争,形成了几种代表性的立场:以罗尔斯为代表的立场,支持两个正义原则作为理想范式的自由平等主义(liberal egalitarianism);以德沃金、阿内森和科恩为代表的立场,主张实现“钝于禀赋,敏于抱负”的运气平等主义(luck egalitarianism);以帕菲特为代表的立场,强调优先帮助社会较不利者的优先主义(prioritarianism)。①这些不同的立场和观点虽然相互攻讦,但又分享着同样的认知,即平等是社会分配的重要道德要求。 针对上述观点,著名哲学家、普林斯顿大学荣休教授哈里·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提出了犀利批评,指出分配正义真正需要关心的并不是人们之间是否平等,而是要让每个人都拥有“足够(enough)”。他提出和论证了一种称之为“充足主义(sufficientarianism)”的分配正义观点,试图取代过去盛行的平等传统。在他看来,平等只是一个空洞的政治修辞,真正打动人心的不是平等,而是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和幸福。本文将首先阐述法兰克福反对平等的理由,接下来依次分析、评论他的论述,最后表明“充足主义”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一 平等是不可欲的吗? 法兰克福在《论不平等》②一书中挑战了平等主义,详细论述了平等本身为什么是不可欲的。他说,人们一般会出于两类理由支持平等。第一类理由认为,平等有助于实现“博爱”等价值,或有助于提升人们的社会地位、政治影响力等。法兰克福批评说,这类理由实际上是依据平等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偶然联系所作的判断。换句话说,平等与博爱、平等与社会地位和政治影响力之间并不存在必然联系,很多时候平等只是偶然地有助于实现这些价值。在这种情况下,平等本身只具有派生性、工具性的价值,所以法兰克福说平等就其自身而言不值得追求。第二类理由认为,物品的效用遵循边际递减法则,对财富收入的平等分配能够最大化它们的效用总和。法兰克福说,这类理由预设了两个前提:(a)对于每个个体而言,钱的边际效用总是递减的;(b)就钱或钱能买到的东西而言,所有个体的效用函数是一样的。但他认为这两个前提都不成立,也就是说,平等根本不能最大化效用总和。 首先,就(b)而言,个体之间的效用函数不仅不同,反而相差很大。因为人们“受到物理的、精神的、意志软弱的,或者是那类限制他们能够获得满足的无能之苦”,“甚至还有特定残疾的影响”③,所以给定每个人相同数量的金钱,其产生的效用也将存在巨大差别。 其次,就(a)而言,没有理由认为钱的边际效用总是递减的。法兰克福说,一般物品的边际效用确实倾向于递减,但这不是一个理性法则,而是一个心理学概括,是人们在一段时间后对他们正在消费的东西感到饱和、反复刺激之后失去新鲜感的反应。另外,与一般物品不同,钱具有无限多样的功能,这意味着即使钱能买到的东西都服从边际效用递减法则,也不能得出钱本身亦如此。法兰克福举了黄油爆米花的例子进行说明:“假定爆米花的成本与使得它可口的黄油的成本是相同的,假定某个理性的消费者特别想要加了黄油的爆米花,因为从没加黄油的爆米花中得到的满足很少,但由于其收入不够,因此单独来看,他还是宁愿只要爆米花而不是黄油。假定这个人现在收入增加了,他也能够买黄油了,那么他就能够得到具有巨大享受的东西。他增加的收入使他不仅得到了爆米花之外的黄油,而且也能享受黄油爆米花。”④这个例子表明,金钱的增加有机会产生一个组合(黄油爆米花)时,这个组合的效用要比单独增加一个物品(黄油)的效用高,所以金钱的边际效用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需要指出的是,如果法兰克福对边际效用递减法则的批评成立,将有助于我们反驳帕菲特对优先主义分配原则的证明。帕菲特预设,一些人处境越差,给他们以利益就越重要。“就像资源边际递减一样,效用也会边际递减。……无论何时我们将资源转移给处境不好的人,不但在结果上会获益更多,在道德层面也会更为重要。”⑤如果边际效用递减法则失效,那么帕菲特证明优先主义原则时所依赖的预设就不能成立,给较不利者同样的资源并不会带来更多的效用。此时优先主义的分配原则将无法证成。 回到法兰克福对平等的批评。他始终强调平等是一个错误的信念,平等促成了我们时代道德方向的错位和狭隘性,也把我们的注意力从重要且根本的问题上转移开。换言之,在他看来,我们真正要关心的不该是平等,而是“足够”,即让更多的人达到充足的生活门槛水平。不妨设想,有10个人和40个单位的资源,每个人至少需要5个单位的资源才能存活。如果按照平等主义分配,每个人只能获得4个单位的资源,这将导致最差的结果,即每个人都死掉。法兰克福说我们必须支持“充足主义”观点,即将40个单位的资源分给8个人,每个人就能获得5个单位的资源。虽然这样做会使2个人因分不到资源死掉,但也比平等主义使所有人死掉好得多。他的意思很明确,充足主义可以拯救更多的人。 另外,法兰克福认为,让人们拥有“足够”资源来达到门槛线,也不会受到其他人处境的影响。也就是说,人们拥有资源数量的差别本身不会让他们在道德上感到苦恼,因为真正让人不安的是有些人“如此穷这个事实”⑥。根据法兰克福的说法,对于过得不错和非常富裕的人们之间的不平等,我们往往会无动于衷,这些经济上的差别根本不会作为有意义的道德关切影响我们。真正有意义的不在于比较,而是让更多的人脱离贫穷,达到充足门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