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面临的一项重要时代课题,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化,即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视野中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方法把握当代现实运动和回应当代根本问题,从而使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具有当代形态。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已围绕这一问题做了大量工作,不过迄今为止,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原则尚未得到足够清晰的考察。这一工作原则问题之所以有讨论的必要,是因为如果说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对19世纪的历史性现实运动进行把握所获得的思想成果的话,那么如何确保这一成果在“当代化”之后仍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就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由于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要旨是通过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把握现实而实现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形态的当代化,因此要澄清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原则,一个重要的切入点就是考察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把握现实的方式。马克思在其一生的工作中,为我们提供了大量这方面的范例。从思想传播史的角度看,这些范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商品拜物教批判。尽管当代学界对于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问题的理解有不少差异,却普遍将商品拜物教批判视为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对现实进行诊断的经典例证。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在当代西方左翼思潮中,不少思想家基于商品拜物教批判建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这些理论建构是否可能被视为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成功尝试?如果是,何以商品拜物教批判可以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切入点?如果不是,作为马克思把握现实运动的重要成果的商品拜物教批判是否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原则?而回答这些问题,也就意味着对马克思在商品拜物教批判中把握现实运动的方式进行重新探讨,对于当代思想而言,这一工作无疑是进行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重要着手点。 一、当代西方左翼思想中的商品拜物教问题与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 一般说来,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思想旗帜的西方左翼思想家,按照对待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其工作大致可被区分为“重释历史唯物主义”和“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两个方向:前者旨在对马克思的思想材料进行重新解释,进而重新理解马克思所表述过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这一方向以卢卡奇为代表;而后者更多地要求“弥补”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的“不足”,“重建”特定意义上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这一方向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第二种方向并不属于本文所讨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问题域,因为就“重建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口号本身而言,表面上似乎与“历史唯物主义”有关,但如果仔细分析哈贝马斯和其他“重建”派思想家的著作的话,会发现他们的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交集其实只是广义的现代社会批判,无论是理论出发点还是理论视野都很难被理解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因此,只有“重释历史唯物主义”的西方左翼思想家的工作可被视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化”的尝试。 在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重释”中,西方左翼思想家们的工作又常常涉及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思想,具体说来,就是后者一方面被视为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另一方面又被以各种方式改造为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理论前提。这一点在卢卡奇早期思想中就有所体现,此后一直绵延不绝,直到近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可以在齐泽克等西方左翼思想家那里看到这种倾向。 但问题是,这种对待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的方式,表面上看体现了对这一思想的足够重视,却同时产生了一系列理论问题。正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从商品拜物教问题出发进行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西方左翼思想家们,最后往往要么从主体性方面寻找变革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能性(比如卢卡奇诉诸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本雅明寄希望于艺术形式的变化而形成“新型大众”,齐泽克则求助于以纯粹的否定性为主旨的“行动的辩证法”),要么将资本主义批判转变为一般商品社会批判(这突出体现在以巴克豪斯为代表的“新马克思阅读”运动和一些围绕“社会关系本体论”开展的研究中),而这些思考方向显然与历史唯物主义从客观性层面,即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方面历史性地理解资本主义社会变革可能性的思路并不一致。于是,似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可被抽象化为现实批判的一般起点,而从这一起点出发便可获得某种和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思路不同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路。就此而言,这些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重释”又很难被视为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 如果我们对产生这一问题的理论根源进行探究的话,会发现尽管这些西方左翼思想家思考商品拜物教批判的角度各不相同,但都将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教理解为资本主义时代的某种基本事实。具体说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商品拜物教”要么被理解为一种“观念事实”,要么被理解为一种“社会事实”。①将商品拜物教理解为一种“观念事实”,就是从作为商品的物之间的关系对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遮蔽所形成的虚假的意识形态观念的角度来理解商品拜物教,并将这种观念的存在视为资本主义时代的一种既定事实。这一理解路线的代表人物是卢卡奇,他将各种商品拜物教现象的基本特征理解为虚假性,认为“它们的直接的概念、它们的‘规律性’虽然同样必然地从资本主义的土壤中产生出来,然而却掩盖了客体之间的真正关系。它们都能被看作是资本主义生产制度的代理人所必然具有的思想”。②而将商品拜物教理解为一种“社会事实”,则是将商品拜物教理解为资本主义时代的一种社会结构或社会机制意义上的事实。无论本雅明从“一个让商品的使用价值退到幕后的结构”③的角度来理解商品拜物教,还是齐泽克从阻碍我们审视现实的真实状态的“梦一样的建构”④的角度理解商品拜物教,都是这后一种理解路线的具体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