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勇德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再林,男,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特聘教授,华山学者,西安交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安 710100

原文出处:
中州学刊

内容提要:

勇敢在古代被视为“三达德”之一,但在今天却日渐淡出人们的视域。而哲学上、文化上的“身体转向”的崛起,则为人们重新认识勇德提供了契机。从身体哲学出发可以发现,勇是“身心一体”,是“生命之能”,“依自不依他”是勇的根本原理。这一切还意味着,勇既是宇宙的终极存在,又是人类道德伦理的“第一要义”。即使在“唯知主义”日益风靡的今天,勇德不仅不会在人类生活中销声匿迹,反而将愈加彰显其不朽的道德魅力。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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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0)05-0092-07

       随着人类淹于思敝的智能化时代的到来,曾作为达德之一的勇德日渐淡出人们的视域。但哲学上、文化上“身体转向”的异军突起,则再一次为我们重新认识武德、重新复兴武德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契机。故谈勇德,必自“身心一体”始。

       一、身心一体

       论及勇德,也许没有哪一种性质比身心一体更为突出、更值得我们去关注。这种身心一体既非“离形去知”的坐忘式的“冥想”,又非“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老僧般的“入定”。与这些唯心化、静态化的身心一体不同,我们所说的身心一体是具身化、动态化的身心一体。这种身心一体,既心之所之,亦身之所之,也即把我们的内在欲求直接兑现为外在行为。这种身心一体,在身体现象学家梅洛—庞蒂那里,就是“可见的”与“不可见的”通过行为的交织,也即“内的外化”“外的内化”的人的实践过程;在荀子那里,就是“天下有中,敢直其身”①,而这不过是以儒家方式对上述“内的外化”“外的内化”的再次肯定;在庄子那里,就是宋钘所谓“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②,章太炎的“且夫行者,不专斥其在形骸,心所游履与其所见采者,皆行也”③一语恰恰是对其最好的阐明;在《大学》里就是“诚于中,形于外”,唯其如此,才使“诚信”不仅关乎“合内外之道”,也同时成为勇德之所以为勇德的不可或缺的规定;在禅宗那里,就是持守正念、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地做事,故一位一流的剑术大师在教授全部绝技后告诉学生:“我只能教你这么多了,其余的只能靠禅来助你领悟。”④在王阳明那里,身心一体就是“用志不纷,则敢于直道”⑤,这使阳明以“知行合一”之旨的振起而优入圣域,并令那些始终耽于“袖手谈心性”的唇舌之儒、文墨之儒望尘莫及。

       易言之,这种“用志不纷,则敢于直道”就是“坚定地走发自内心的路”。“坚定地走发自内心的路”是日剧《萤草》的主人公菜菜的人生箴言。主人公菜菜是古代日本武家之女,年幼的她就背负着多舛而悲惨的命运。父亲受奸臣迫害冤屈地剖腹而死,母亲患病不治也离她而去。后来她隐去自己的身世在一个家庭担任帮佣,但不久后该家庭的主公也因受同一奸臣的诬陷而身遭牢狱之灾。当明白父亲的冤死和帮佣家主公的受害出自同一奸臣时,少女菜菜开始了自己的复仇之旅。尽管她面对的敌人权倾朝野、强大无比,尽管她只是一个形只影单、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弱女子,但这并不妨碍她报仇雪恨的决心。她每日积极地苦练武艺,千方百计地搜寻敌人犯罪的证据,并勇敢地摆脱了仇敌的一次次剿杀,而支撑她做出这一切的正是“坚定地走发自内心的路”这一信念。最后,她终于赢得了与自己仇敌武场决斗并直接面谒藩主的千载难逢之机,在经历了险象环生、几乎命垂一线的艰难之后,最终使自己的仇敌伏法自杀,以自己的勇敢使千古奇冤一朝雪洗和大白于天下。

       这一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身心一体意味着,要做到勇敢就要坚持不懈地力为力行。就此而言,孔子是提出勇德的第一人,他提出了“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⑥,“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⑦,“见义不为,无勇也”⑧。而孟子所谓“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⑨,则把这种力为力行之勇升华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化境,并实开后来颜元“极神圣之善,止自践其形骸”⑩这一思想的先声之鸣。之后,随着中国后期历史重文轻武、重知轻行的愈演愈烈,虽然这种力为力行之勇开始被弃如敝屣,但对它的强调却始终此起彼伏、不绝如缕。在这方面,我们不仅看到了王阳明对“敢直其身,敢行其意”“屏唇舌之论以归躬行”的“儒侠”精神的大力标举,还看到了颜元以“身实学之,身实习之”(11)、“夙兴夜处,不惰其身”(12)的“实学”主张的推出,扫除了“二千年来,只在口头取胜,纸上争长”的后儒的积弊,并使其不愧于“先生之力行为今世第一人”的盛誉。(13)而后来戴震的“语德之盛者,全乎智仁而已矣……益之以勇,盖德之所以成也”(14)这一观点的推出,则使力为力行之勇在德性中作为“道德执行力”的决定性地位得以真正揭橥。

       一种真正的力为力行同时意味着守诚信而重然诺。章太炎在《革命之道德》中说:“信者,向之所谓重然诺。”自古以来,对此多有论述。孔子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15)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16)子路可以做到“终身无宿诺”(17),司马迁写道“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18),李白高歌侠客的“三杯吐然诺,山岳倒为轻”,新渡户稻造直言“诺言无需凭证”。故古往今来,真的勇士并非“负然诺以求苟得者”,而个个都是“一诺千金”之人。由此就有了“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的侯嬴,为救“赵氏孤儿”不忘初心、前赴后继的公孙杵臼、程婴,还有“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鲁迅语)的现代儒侠章太炎先生。需要指出的是,在这里之所以将章太炎先生奉为典型,乃在于他明确提出“古之所谓成人者,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其本要将在斯也”(19),其以重然诺为人之本的观点,不仅使他成为古代重然诺精神的彻底的自觉者,而且因他对这种精神的身体力行而使自己当仁不让地成为重然诺精神的第一人。

       穷原以竟委,身心一体之所以被视为勇德的第一特征,在于勇德最初作为“战士的道德”,其和战争、战斗有着不解之缘。亚里士多德认为,战场上的勇才是真正的勇,其代表了“最高尚的勇敢”(20)。不难看出的是,战场直接攸关人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丝毫闪失,故战争实际上是身心一体要求的真正滥觞。在战争中,“真正勇敢的人往往是沉着的,从不会猝不及防,没有任何事能扰乱他精神的宁静。在激烈的战斗中,他依然镇定自若,处变不惊”(21)。甚至一位伟大的武士说自己不忍心侮辱一位面对敌人的穷追猛打仍不失内心宁静的义士。(22)这种排除任何干扰的“心灵的宁静”恰恰是身心一体的至极体现。缘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新渡户稻造笔下,一身心的“禅”被视为日本武士道的首要来源(23),并且最为高尚的武士都深受力倡“一念之发动处就是行”的王阳明思想的影响和感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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