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湾事件中清政府的对俄外交

作 者:

作者简介:
贾小叶,中国历史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 100101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德占胶州湾事件发生后,在“决不动兵”的战略决策下,清政府出于对《中俄密约》签订后中俄同盟关系的信赖,将联俄视为解决胶案的重要筹码,于是便有了李鸿章与翁同龢的联俄努力。然而,俄国围绕胶案的决策却始终没有顾及中俄同盟。从其国家利益出发,最初俄国的决策经历了由派舰赴胶到取消俄舰赴胶的转变。而后,当中方求俄未果、决定暂不求助俄国时,俄舰却不请自来,以中俄同盟为借口,实则意在占领旅顺、大连,清政府欲拒不能。这显示,俄舰来华与否,与清政府的请、拒无关。对照俄国的相关决策可见,清政府围绕胶州湾事件展开的对俄外交,不仅暴露了弱国外交的屈辱与无奈,更暴露出了主持外交者的懵懂与无知。而由此引发的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则预示着清政府的外交已步入山穷水尽的绝境。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0 年 08 期

关 键 词:

字号:

      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七日(1897年11月1日),德国天主教传教士韩理、能方济在山东曹州府巨野县张家庄被大刀会所杀,史称巨野教案。德国以此为借口,出兵占领胶州湾,是为胶州湾事件。胶州湾是德国觊觎已久的军港,①巨野教案只不过为其实现此一目标提供了借口。胶州湾事件是继《马关条约》之后又一起激发中国民族情绪的事件,对晚清政治、思想的影响既深且巨。目前,学界对胶州湾事件已有一些研究,相关成果重点关注该事件与维新运动的关系,及德、俄在事件中的勾结,对于清政府针对胶州湾事件展开的对俄外交虽有所涉及,但缺乏系统深入的研究。②鉴于有关胶州湾事件的档案资料(包括大陆和台湾)均已刊出,俄、德方相关资料也有部分翻译出版,本文拟利用这些已刊档案及相关人物的文集、日记,在充分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通过比对俄国的相关决策,对清朝决策层围绕胶州湾事件展开的对俄外交进行深入剖析,以期揭示清政府此期对俄外交的得失。

      一、“决不动兵”与初次联俄未果

      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十三日,清廷收到德国驻华大使海靖为巨野教案发来的照会,当日总署致电山东巡抚李秉衡询问详情。十五日,李秉衡遵旨说明原委;十七日,遵旨派司道赴巨野查办;十九日,又“遵旨将县摘顶”,限期半月拿获凶盗;二十日,再次电奏已拿获凶犯四名。③这一时间表充分显示,清政府对巨野教案的处理不可谓不及时。二十二日,清廷电谕李秉衡,称:

      胶澳一事……德国图占海口,蓄谋已久。此时将藉巨野一案而起,度其情势,万无遽行开仗之理,惟有镇静严扎,任其恫喝,不为之动,断不可先行开炮,致衅自我开。李秉衡所请添调招募各营,均著照办。凶盗已获四名,尚为迅速。④

      可见,当巨野教案初发之际,清廷对德国借教案之机“图占海口”的阴谋有所洞察,之所以严饬李秉衡以最快速度拿获凶犯、惩处县令,并谕令驻德公使许景澄第一时间向德方道歉,正是为了不给德国提供生事的借口。而且,衡情度势之后,清廷决定任其恫喝,不“遽行开仗”,还特别强调了不能衅自我开。但从“李秉衡所请添调招募各营,均著照办”一语可见,此时的清廷尚有备战的意图。

      然而,德国的强势进逼并没有因为清政府的及时处理而收敛。二十日,德国远东舰队已占领胶州湾。二十二日,清廷接到山东方面的奏报,称“德兵船入胶澳,占山头,断电线,勒我守兵三点钟撤出,四十八点钟退尽”。翁同龢等人当即草拟两道电旨,“一饬李秉衡勿先开炮,一令许景澄向德外部理论”。虽然翁同龢对该案给予了高度重视,但此时他对问题的复杂性仍预料不足。在接到李秉衡的奏报后,翁同龢认为“幸巨野已获凶盗四名,尚可辩论耳”,当晚约了张荫桓、李鸿章到总署商讨对策。等到总署后,他才发现事态的发展超出了自己预期,“警报迭至,章高元两营退扎四方山,又胶州电局德令发洋信,不准接华信。”面对德国的无理要求,翁同龢意识到问题的棘手,他本来庆幸的“巨野已获凶盗四名”,其实并不能成为与德国辩论的资本,当夜未眠。次日,朝堂之上,光绪帝再度强调两宫在胶澳问题上不战的态度,“上意力持不战,述慈圣言,甚忧劳也”,并“电饬李秉衡毋轻言决战贻误大局”。⑤当天,清廷发给李秉衡的谕旨再度强调“决不动兵”,称:“敌情虽横,朝廷决不动兵,此时办法,总以杜后患为主,若轻言决战,立启兵端,必致震动海疆,贻误大局,试问将来如何收束耶?……新募之营,固属乌合,适足以起戎心,著毋庸招募。”⑥尽管德国的行为愈加横暴,但清廷“决不动兵”的态度却更加坚定,前一天谕旨中还同意李秉衡招募新勇,此时竟明确加以否决。其实,在经历了甲午战败的伤痛之后,不战是当时绝大多数人的共识。于是,问题的解决只能依赖外交谈判。接下来便是翁同龢、张荫桓与德使海靖艰难的谈判过程。与此同时,俄国也成为清朝决策层积极联络甚至影响谈判进程的重要对象,这缘于清政府对《中俄密约》背景下中俄同盟的信赖。

      俄国觊觎胶州湾由来已久,早在光绪二十一年就向总理衙门攫取了俄舰在胶州湾过冬的权利,随后俄舰连续两年在此过冬。这即是日后俄国反复强调的胶州湾驻泊“优先权”。所谓“优先权”,按照俄驻华署理公使巴甫洛夫的说法,即:如果中国政府能坚持拒绝其他国家的舰队停泊胶州湾,那么俄国就维持这种现状,避免外国政府以任何借口强迫清政府开放胶州湾;但假使中国决定将此港开放给其他外国军舰或商船,则俄国就坚决要求在胶州湾有优先权,中国允许俄舰选择适当的土地作为建筑煤栈及其他仓库、码头。⑦可见,只有在中国将胶州湾开放给其他外国军舰或商船时,俄国才要求其优先权。也正是因为俄国的这一“优先权”,当德国决定用武力夺取胶州湾时,首先考虑的是探明俄国的态度。在德方多次向俄国官员探听却得不到满意答复之后,德皇威廉二世决定亲自出马,于光绪二十三年七月访问了俄国,就胶州湾问题探询了俄皇尼古拉二世的态度。两位皇帝的相关谈话记录称:

      对于德国皇帝陛下的问题,俄国对胶州湾是否有所企图,俄国皇帝陛下答称,事实上俄国所关心的是,在它还没有获得更北一点的海港(这样的港口它已有所考虑)之前,它要保证自己在上述海湾的入口。对于德国皇帝的问题,假使德国船只在必要时,并且获得俄国海军当局的同意以后在胶州湾停泊,尼古拉皇帝是否认为有所不便,俄国皇帝陛下答称,没有。⑧

      这里,俄皇虽不反对德国进入胶州湾,但表示在获得更北一点的海港之前,仍然要保证自己在胶州湾的权利,这意味着俄国对胶州湾优先权的期限是不确定的;而且德舰进入胶州湾,也需要“获得俄国海军当局的同意”。

      也正因如此,当巨野教案发生后,德皇便首先致电俄皇,称:“中国人不久以前突然进攻在我个人保护下的在山东的德国天主教教会,并且完全是杀害及抢劫。我一定要依照我国在彼得荷夫的私人谈话来惩罚这些中国人。我相信您会赞成我的舰队进征胶州,以便由此据点向劫掠者行动。这是惟一合式的港口。”⑨对于德皇的知会,俄皇在复电中答复道:“十分感谢你预先以私人资格通知我……我既不能赞成,也不能不赞成你派遣德国舰队到胶州去,因为最近才知道,此一港口只是在一八九五—一八九六年暂时归我国应用而已。”⑩俄皇如此答复,似非信口开河,因为此时俄国已经在考虑比胶州湾更北一点的港口了。但俄皇明确表示胶州湾只在1895-1896年暂时归俄使用却有点出人意料,这与他会晤德皇时所说的在“没有获得更北一点的海港之前”对胶州湾拥有优先权大不相同。既然俄皇已承认“优先权”只是1895-1896年的暂时权益,那么德国便可以放心占领胶州湾。俄皇的答复彻底消除了德国占领胶州湾的顾虑,这也成为日后德国驳斥俄国所谓“优先权”的重要依据。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