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20)02-0053-08 科西克(1926-2003)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具体的辩证法》(1961年版)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影响重大。国内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先后有对该著的翻译、介绍和初步研究,但是,由于20世纪90年代开始批判那种“见物不见人”的马克思主义,科西克又被贴上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标签。进入21世纪的近20年,由于受现象学、存在主义的影响,对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的研究有了新的进展,这种新进展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对《具体的辩证法》作文本学的解读,清理其基本的理论逻辑架构;二是受“以海解马”思想的影响,对科西克作生存论—存在论的解读。 前者以张一兵先生的解读为主,后者则以新生代的研究者为主。这两类研究皆有可观之处:文本学的解读为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础;存在论的解读为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打开了新的视野。但是,这两类研究的局限在于,前者受制于研究者本身两种逻辑解读模式,而直接将科西克定位为一个“完整的新人本主义的形而上学体系”;后者则对科西克综合海德格尔与马克思的“双向互参”作了对等划分,甚至不敢提出科西克仍然是一个“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者”[1]。本文则认为,科西克尽管深受存在主义和现象学的影响,但他的观点仍然是坚持和贯彻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一元论,做到了在“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发展马克思主义”,这是科西克区别于正统马克思主义和“以海解马”模式的最大不同。本文就是以科西克对实践三种变形的批判和创造性解释为例,说明他如何借鉴海德格尔和马克思的思想资源,并将这种实践一元论贯穿于全书并批判性地运用于社会各个领域。 一、实践内涵的三种变形及批判 实践概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石,这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共识。在这一点上,科西克和其他思想家并没有什么不同。科西克也认为,哲学家真正的思想都凝结在一个或几个核心范畴当中,“每个时代的哲学思维都要把它各方面的工作凝聚在一个以后将永垂于哲学史的中心概念之中”[2]。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这个“永垂于哲学史的中心概念”就是实践。他说:“现代唯物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是实践概念。”[3]在科西克的语境中,现代唯物主义哲学当然是指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是,人们对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石的实践概念的具体理解却千差万别,不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内部还是其他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流派都是如此。科西克对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创新性解释,当然首先要面对各种既有的流俗性解释。对此,科西克的做法是“不破不立”,即通过批判实践概念的三种变形来阐发自己的实践观。在《具体的辩证法》中,科西克不仅设专章来批判地阐发他对实践的创造性理解,而且将这种实践一元论贯穿全书,用来批判各种现代形而上学。我们先来看他所说的实践概念的三种变形及其批判。科西克说: 在非批判的推理中,唯物主义哲学的伟大发现只剩下了实践这一极端重要的观念和视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为最高的假定。但是,初始的哲学质疑消失了,实践曾在它的烛照之下被发现,实践这个观念现在只剩下了原则上的重要性。结果,实践概念的内涵发生了变形。不同时代的人们都以各自非常独特的方式去实现和把握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在劳动的分析中我们曾指出,影响实践概念的一个历史性变化是:人们把实践理解为“社会的属性”,同时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看作是某种关于“人的社会性”的学说,这是影响了实践概念的历史性变化之一。在另一种变化中,“实践”仅仅是一个范畴,并被当作和认识相关而作为一种认识论的基本概念起作用。在另一种变形中,实践被等同于广义的技术。人们把实践当作一种操作,一种掌控技术,一种处理人和物的技艺。一句话,实践被当作一种操控力量,当作一种将人和物作为质料的主宰来对待和实行。[4] 在这段重要的话中,科西克首先概括了实践观念的三种变形,即把实践理解为一种社会属性、将实践看作一个认识论概念、将实践下降为一种技术性或机械性操作。科西克对实践概念的三种变形的概括和总结非常具有针对性,因为这三种方式至今流行甚至是在教科书中占据主流的理解方式。下面,我们来看看这三种理解方式的局限及科西克的批判。 1.机械论的解读模式。这种解读模式是近代科学主义兴起以后的一种解读模式,它将人类的实践看成一种对物的操控力量并强调其客观现实性。凡是把实践锁闭在一种客观物质性活动中的界定,几乎都无法摆脱这种机械论的解读模式。比如李泽厚先生就说:“‘实践’主要讲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活动,这是本源。正是由于制造和使用工具,人才成其为人。而情感、意志等等属于心理学范畴。”[5]在这种界定中,为了突出实践是一种客观物质性活动,实践中人的情感、意志等因素完全被排除,这确实突出了实践的客观现实性特征,但是实践几乎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操作活动。 科西克精熟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内涵和要义,他将这种对实践的理解模式看成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模式,并对其进行了批判:“从实用的观点出发,或者从操控、操持和支配的实践的观点出发,人们既可以为‘实践’辩护,也可以对它进行批判。然而,在这肯定的态度和否定的态度都未超出‘伪具体领域’,因此永远不能揭示出实践的真实性质。从实践的人和理论的人的区别,或实践性与理论性的区别中,也无法推论出实践的性质。因为这种区分本身是以实践的某一种特殊形式或特殊表象为基础的。它只能表现这种特殊形式的性质,而不能揭示实践本身。”[6]在科西克看来,在对实践的实用主义的理解模式中,人们看到的只是实践的结果,因而这个实践结果的领域是一个“伪具体的领域”,它表现为各种人的创造物。既然人的创造物是人的实践结果,那么即使是机械操作活动,也已经设定了人的能动性。那么操作性活动的能动性究竟来自哪儿?这其实就进入了西方近代哲学认识论的范围,因为实践操作活动的能动性正是以认识能动性为前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