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20)03-0046-08 《国语》是与《左传》齐名的先秦文献,以记言为主,记事为辅。记载的历史事件上起周穆王西征犬戎(公元前967年),下至周贞定王十六年(公元前453年)韩、赵、魏联合灭智伯,有514年的历史。《国语》保存了先秦时期的礼仪制度、政治生活和神话传说的许多原创性的历史资料,记载的内容涉及春秋时期的政治、经济、外交、军事、法律、教育、婚姻等方面,是我们研究先秦社会史、思想史、哲学史的宝贵参考资料。但是,相对于《左传》而言,《国语》的研究尚不够充分,特别是对《国语》中伦理思想的研究更是如此。从哲学伦理学方面对《国语》进行研究的成果较少,代表性的成果主要以单篇的学术论文为主①。 我们认为,《国语》中蕴含有丰富的伦理道德思想,其主要倾向似可归为儒家类型的思想。这一说法可以在韦昭的《国语解叙》中得到印证:“左丘明……故复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迄鲁悼智伯之诛,邦国成败,嘉言善语,阴阳律吕,天时人事逆顺之数,以为《国语》”,“所以包罗天地,探测祸福,发起幽微,章表善恶者,昭然甚明,实与经艺并陈,非特诸子之伦也”[1](594)。韦昭的意思是说,《国语》通过记载王侯士大夫的“嘉言善语”来分析治国成败之规律,以此来表彰美善、惩戒丑恶。本文暂时集中探讨《国语》中的美德思想,以补思想史研究某一方面之不足,而全面展开对《国语》中伦理思想的研究,则有待其他学人。 一、《国语》对“德”的表彰和强调 古汉语中“德”字的含义经过了从本义到引申义的变化过程。“德”字在甲骨文中为无“心”字符,左边是“彳”,右边字符为“一只上面画有睫毛的眼睛”,引申为“直视前方行走”之义。许慎在《说文解字》里的解释是:“德,升也。”段玉裁注:“升当作登。”“升”“登”均与选择前方道路有关,与“德”的本义“直视前方行走”相同。德字原初的词性是动词,本义是选择行走的方向。商代的德字中无“心”,说明德字在产生之初并没有善恶之类的道德意蕴[2]。 周代以后,“德”字具有了更多的伦理道德属性,词性也由动词用法更多地转向名词用法。据学者研究,周代“德”字有动词和名词两种用法。作为动词的“德”,其主要含义有三种:(1)通“得”,“德者,得也”,儒道两家都赞同以“得”释“德”;(2)感恩、感激;(3)以德政来教化。作为名词“德”的用法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仍沿用殷商时期的用法,以德指称人的外在行为,不具有道德意蕴。第二类在含义上明显具有伦理道德色彩,它的含义与用法有五种:(1)指道德、品行、节操;(2)指有道德的贤明之人;(3)指恩惠、恩德;(4)指心意;(5)通“直”,有正直之义。第三类的德则既可用于非道德色彩的场合,也可用于具有伦理道德色彩的场合。这种德的含义指性质或属性[3]。周人赋予德以道德意蕴的最突出表现就是以“直心为德”。《说文解字》说:“直,正见也。”“直”就是正着看,走正道。而直与心相结合的德就具有了正直之心的道德属性。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惪”的解释为:“惪,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从直,从心。”段玉裁对此做的注解是:“内得于己,谓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谓惠泽使人得之也。”这一经典解释成为汉代以后中国人对德的普遍理解,即德包括内化与外化两个方面,意指人不仅要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还要以自身的美好德性惠泽他人,教化大众,实现知行合一。 儒家重视道德教化是有传统的。中国早期的史书,如《尚书》《春秋》就已经形成了比较明显的道德评判传统,这一传统在《国语》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4]。程水金认为,“《国语》所载先贤遗训,对‘德’的劝勉和表彰亦不遗余力,且比《尚书》中‘德’的内涵更加系统而丰富;也比《逸周书》中抽象的‘德’的诫条,更具体而深切”[5]。《国语》对“德”的表彰和强化可以从《国语》中“德”字出现的频率和内涵得到印证。 《国语》中“德”字凡250见,不仅数量多,而且含义丰富,具有了更多的道德意蕴。其“德”字也有动词和名词两种用法。作为动词来用的“德”,在《国语》中主要有6处。 王德狄人,将以其女为后。(《国语·周语中》) 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国语·周语下》) 杀其弟而立其兄,兄德我而忘其亲,不可谓仁。(《国语·晋语三》) 吾先君武公与晋文侯戮力一心,股肱周室,夹辅平王,平王劳而德之。(《国语·晋语四》) 今将婚媾以从秦,受好以爱之,听从以德之。(《国语·晋语四》) 吾怨其弃吾言,而德其治楚国。(《国语·楚语下》) 此6处“德”字,其义均为“感激”“感恩”之意。至于以“得”释“德”,《国语》中似乎没有这种用法。 作为名词的“德”,在《国语》中具有更加丰富的多重内涵。主要有三种用法。第一,指道德、品行、节操。这种用法最多,如“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国语·周语上》);“成礼义,德之则也。则德以导诸侯,诸侯必归之”(《国语·周语上》);“居俭动敬,德让事咨,而能避怨”(《国语·周语下》);“今先君俭而君侈,令德替矣”(《国语·鲁语上》);“让,推贤也。义,广德也;德广贤至,又何患矣”(《国语·晋语四》)。第二,指恩惠、恩德。如“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国语·周语上》);“阳樊怀我王德,是以未从于晋”(《国语·周语中》)。第三,指心意。如“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国语·晋语四》);“今伯父曰:‘戮力同德。’伯父若能然,余一人兼受而介福”(《国语·吴语》)。 作为美德意义上的“德”字,《国语》中的用法大体上可以从“德性”“德行”“德政”三个层面去理解。德性与德行属于个人美德,而德政则属于政治美德。表德性之义的,如“狄,豺狼之德也”。此语出自《国语·周语中》,是富辰劝谏周襄王的一句话。周襄王派狄国军队讨伐郑国,“王德狄人”,因为感激狄国,周襄王想把狄人之女纳为王后。富辰坚决不同意。他认为,狄国之人德性很差,有如豺狼的野蛮,不懂礼义,没有华夏之人的美德,而且贪得无厌,所以不能与他们结为婚姻。《国语》中的“德”更多的是用作表彰个人的美德,在“德”字前面加了许多表示美好的形容词,如“懿德”“令德”“大德”“厚德”“中德”“休德”等。在表示人的道德属性时,《国语》中还有“三德”“六德”“七德”的提法。《国语·周语中》和《国语·晋语四》中都有“三德”的提法。《国语·周语中》记载富辰在劝谏周襄王不要与狄人结交时这样说:“且夫兄弟之怨,不征于他,征于他,利乃外矣。章怨外利,不义;弃亲即狄,不祥;以怨报德,不仁。夫义所以生利也,祥所以事神也,仁所以保民也。不义则利不阜,不祥则福不降,不仁则民不至。古之明王不失此三德者,故能光有天下,而和宁百姓,令闻不忘。”此处把“义、祥、仁”看作三种重要的德行。《国语·晋语四》记载了重耳流亡到卫国时的情况:“过卫,卫文公有邢、狄之虞,不能礼焉。宁庄子言于公曰:‘夫礼,国之纪也;亲,民之结也;善,德之建也。国无纪不可以终,民无结不可以固,德无建不可以立。此三者,君之所慎也。今君弃之,无乃不可乎!晋公子善人也,而卫亲也,君不礼焉,弃三德矣。臣故云君其图之。”此处把“礼、亲、善”看作三种重要的德行。《国语·鲁语下》和《国语·楚语下》都有“六德”的提法。《国语·鲁语下》记载叔孙穆子聘问晋国时这样说:“臣闻之曰:‘怀和为每怀,咨才为诹,咨事为谋,咨义为度,咨亲为询,忠信为周。’君贶使臣以大礼,重之以六德敢不重拜。”此处把“每怀、诹、谋、度、询、周”看作六种重要的德行。《国语·楚语下》记载子高评价王孙胜时这样讲:“不可。其为人也,展而不信,爱而不仁,诈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复言而不谋身,展也;爱而不谋长,不仁也;以谋盖人,诈也;强忍犯义,毅也;直而不顾,不衷也;周言弃德,不淑也。是六德者,皆有其华而不实者也,将焉用之。”此处把“信、仁、智、勇、衷、淑”看作六种重要的德行,而且讲了展与信、爱与仁、诈与智、毅与勇、直与衷、周与淑的区别,要把一个人的内在德性与外在表现区别开来。《国语·周语中》有“七德”的提法,富辰在向周襄王讲解什么是“内利”“外利”时这样说:“尊贵、明贤、庸勋、长老、爱亲、礼新、亲旧。然则民莫不审固其心力以役上令,官不易方,而财不匮竭,求无不至,动无不济。百姓兆民,夫人奉利而归诸上,是利之内也。若七德离判,民乃携贰,各以利退,上求不暨,是其外利也。”此处把“尊贵、明贤、庸勋、长老、爱亲、礼新、亲旧”看作七种重要的德行。“三德”“六德”“七德”的规定虽然不尽相同,但其基本内涵具有一致性,仁、义、礼、亲、善、信、智、勇、衷、淑、祥都可看作“德”的表现,后世所说的“五常”之德“仁、义、礼、智、信”在《国语》中都有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