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人格:历史内涵与现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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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国荣,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上海 200241

原文出处:
江汉论坛

内容提要:

作为传统的人格形态,君子的具体规定,首先通过与小人的比较而得到展示,这种对比主要侧重于道德上的划界,突出君子这类人格所具有的道德内涵。具体而言,君子是在道德上应当加以肯定的、具有正面意义的人格形态,与之相对的小人则表现为在道德上应该加以否定的、带有消极意义的人格形态。从道德人格的角度看,君子与圣人都属道德人格,但具体内涵又有所不同。圣人主要表现为范导性的目标,君子则更多地肯定了人格的现实化品格。在圣人与君子的比较中,包含两个方面:其一,过程性与既成性。圣人的设定主要突出了人格的过程性这一面,君子则确认了人格的既成性;其二,理想性和现实性。以上两个方面的统一,使道德人格既不同于静态的人格模式,也有别于抽象的、思辨的构造。君子与小人、圣人之间的比较和区分,从不同方面突出了传统视野中君子人格的具体内涵及其特点。从现时代看,社会结构已不同于传统社会,其人格形态则常常涉及公民;考察君子这一传统人格在现代的意义,需要联系公民等现代社会的人格形态。现代社会的人格追求,应趋向于具有现代形态的君子与广义公民的统一,其具体的内涵则体现为合格的现代社会成员与理想的道德人格之间的交融。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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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5-0028-05

      君子概念可以追溯到先秦。从广义看,它既关乎“德”,也涉及“位”,具有道德、政治等不同涵义。孔子及其学生曾子已将“君子”与“位”联系起来,主张“君子思不出其位”(《论语·宪问》);荀子从另一角度考察了两者的关系:“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荀子·王制》)以上视域中的“君子”,均与政治领域的“位”相涉。孔子在评价子产时认为,“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恵,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这里“行己也恭”主要呈现道德的意味,“事上也敬”“养民也惠”“使民也义”则更多地表现为政治领域的行为方式,君子之道则兼涉以上几个方面。在狭义上,君子主要以“德”为内涵,并表现为传统的人格形象。从中国思想史看,对君子人格比较系统的讨论大致始于孔子及其门人,君子的原始内涵也通过孔子及其门人的界说而得到了比较具体的展现。

      作为传统的人格形态,君子的具体规定,首先通过与小人的比较而得到展示。在孔子那里可以一再看到这种比较和对照。对孔子而言,君子是在道德上应当加以肯定的、具有正面意义的人格形态,与之相对的小人则表现为在道德上应该加以否定的、带有消极意义的人格形态。这种比照侧重于道德上的划界,着重突出了君子这类人格所具有的道德内涵。从而,道德和非道德、道德上的正面人格与反面人格在此彼此对峙。

      作为道德人格,君子的特点体现于形式和实质两个方面。从形式层面看,君子的特点在于合乎礼仪规范,其行为已经达到“由野而文”。“野”表明言行举止尚没有合乎文明规范,与之相关的人格属前文明的存在形态;“文”则已达到了文明的行为方式,并体现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过程。在谈到君子时,孔子及其学生十分关注其形式的规定:“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论语·泰伯》)这里的“容貌”“颜色”等,所涉主要即外在的形象,它们虽呈现于外,但又构成君子整体品格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与之相联系的是“色思温,貌思恭”(《论语·季氏》)。君子的社会影响,也常常通过庄重的外在形态得到展现,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论语·学而》)便表明了这一点。

      儒家比较注重礼之“节文”,在儒家看来,“礼”对人的行为以及人格的引导,具体即体现在“节”和“文”两个方面。“节”主要是调节、规范,它规定人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文”则表现为文饰,包括前面提到的文明的举止、文明的交往方式,等等。从形式的层面来看,君子作为已经“由野而文”、达到文明化的人格形态,其行为往往既得体又合宜。所谓“得体”,也就是合乎一定社会规范的要求;“合宜”,则是其行为方式能够与不同场合、不同情景相适宜,整个行为看上去没有任何违和或不协调之感。

      从实质层面来说,君子的特点如上所述更具体地通过与小人的比较而得到展现。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义”者,“宜”也,引申为“当然”,这一意义上的“义”往往表现为“当然之则”。从其内涵看,“当然”规定了人的一定责任和义务:所谓应当或不应当,总是基于一个人应当承担的责任或义务而作出的规定。在这一意义上,君子的内在品格在于自觉把握人“应当”承担的责任、义务,并且能够自觉履行这种责任。相反,小人只是关心个人的私利,而未能真正地了解普遍的、人应当承担的社会责任。

      君子“喻于义”,同时也从一个方面体现了君子之“务本”:“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宽泛而言,“本”可以从不同方面加以理解,从何为人这一角度看,它主要与“人之为人”以及“君子之为君子”的根本规定相涉。对“义”所突显的道德责任的自觉承担,可以看作是君子作为道德意义上的人最根本的品格。

      君子作为具有道德意识和责任意识的个体,同时又表现为道德行为的主体。正是基于这一看法,孔子肯定:“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求诸己”主要是依据自身力量,自我决定,其行为及其结果非由外在的力量所左右。从具体行为来看,当君子获得成功时,他认识到这主要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而非凭借外在的其他力量;当他不成功或不顺利的时候,他也主要从自身寻找根源,而不会怨天尤人、归咎于他人。这是君子作为具有主体品格的人所具有的特点。借用后来佛教的话来说,这里体现的是“依自而不依他”。与之相对,所谓“小人求诸人”,则意味着:“小人”处处依赖于自我之外的外在的力量,如果他在某些方面成功,他并不认为这主要是靠自己,而是将其视为自我之外的其他力量作用的结果;如果他失利,其原因也同样归之于他人。不难看到,君子作为具有道德品德的人,具有道德意义上的自主性和更广义上的主体意识或主体的担当,小人则缺乏这种自主性。

      与之相关的是如何对待自我的问题。孔子区分了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为己指向个体自身的完善,为人则是对他人的外在迎合。这种区分体现的是君子与小人不同的价值取向。以自我的充实、完善为目标,君子主要关切自身的提升,而并不在意是否为他人所知:“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论语·卫灵公》)“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反之,小人并不关切自身的完善,而仅仅追求人格形象的炫之于外。

      就个体生存而言,君子往往会处于不如人意的境况,但君子的特点在于始终以“道”为指向,而非计较物质境遇:“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谋道”主要指社会文化理想及政治道德理想的追求,“忧道”则是对这种理想是否实现或能否实现的关切。与之相对,“谋食”与“忧贫”更多地表现为对感性的物质需要及物质境遇的关切。在孔子看来,一旦志于道,则应始终保持人格的尊严,在任何情况下都拒绝自暴自弃。反观小人,则是另一形态:“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这里的“滥”,可以看作是无视人格尊严,自甘堕落。小人所关注的,仅仅是个体生存的顺逆,得志时或道貌岸然,或专横跋扈,失意时则常常流于卑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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