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科名前定”思想与鬼神叙述

作 者:

作者简介:
诸葛忆兵(1959- ),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江海学刊

内容提要:

《夷坚志》记载宋代神鬼报应故事传说或其他逸闻趣事,涉及科举考试的约180则,大致与“科名前定”思维定势相关。宋代通过科举考试极其艰难,登进士第后升迁顺畅,科场上有多种偶然因素,再与一定程度佛道思想、神鬼迷信相结合,由此造成宋人“科名前定”思想。《夷坚志》神鬼故事内容大都是考前种种预兆,预兆获得之方式,主要有四种:求神获梦,术士预测,风水堪舆,谶言预告。而且,往往多种方式混杂。《夷坚志》无故意虚构创作之意图,有时以为是真实人物和事件的记录,不过其事件往往具有怪异之特征。作者意在“游戏笔端,资助谈柄”,并不关注神鬼故事常常具有的劝善惩恶之功能。故事情节简单,鬼神形象粗略。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20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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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迈《夷坚志》记载宋代神鬼报应故事传说或其他逸闻趣事,涉及科举考试的叙事记载约180则,其中只有10则与神鬼无关,为记录诗词创作本事或一时趣闻①,其余170则都与神鬼、梦兆、占卜、报应等等内容相关。《夷坚志》中不同生活场景或生活内容之神鬼报应,成因各不相同。与科举类相关的神鬼传说流传甚广,大致与宋人“科名前定”思维定势相关。

      科名前定思想之成因

      盛唐以来,科举考试逐渐成为士人入仕最主要与最重要的途径,尤其是进士科考试,更是被朝廷看重,所谓“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②。入宋以后,进士科考试已经成为入仕唯一的最为重要的方式,恩萌、军功等其他入仕方式的重要性远远不能与之相比。宋人甚至夸张地说:“不中进士举,无由得朝廷之官。”③然而,宋代进士科考试的录取率极低。虽与唐代相比,宋代进士科录取率已经大幅度提高,但是,针对广大考生而言,依然极难考取进士。

      宋代科举考试分为发解试、省试、殿试三级,三级考试最初都要有所淘汰,尤其是发解试和省试,更是大面积地淘汰考生。宋代发解试,级别相当于唐代州府之乡试。唐代乡贡,“上郡岁三人,中郡二人,下郡一人”④。唐代只是根据行政区域之大小分配乡贡名额,并不关心各个地区考生数量之不等。宋代相对有所改进。宋太宗至道三年(997)五月诏曰:“须是文章经义最精者,每进士一百人只解二十人……内州府不及一百人处,亦令约此数目解送,但十分中只解送二分。”⑤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五月,礼部言:“今后解十之三,永为定式。”⑥实际操作中,发解试淘汰率更高,根本达不到“十分中只解送二分”或“解十之三”的数量标准。如,北宋金君卿《仁宗朝言贡举便宜事奏状》云:“臣今以诸郡应举人数计之,有十人解一名处,有二十人及三十人以上解一名处。”⑦《夷坚志》载南宋一则资料:“歙士赴举者二千人,而解额才十二,制胜为难。”⑧依据前一条文献,发解试通过率大约在百分之十以下;依据后一条文献,发解试通过率大约在百分之一以下,这在南北宋是普遍现象。甚至,“比者,亦有州郡全无解送”⑨。即:宋代虽然改以各地考生数量为基准,确定各个地区通过发解试的人数。但是,由于全国各地参加进士考试的人数急剧增加,“凡读书作文章被儒服,无不举进士者”⑩。为了控制到京城参加省试人数,只能提高发解试淘汰率。换言之,宋代发解试淘汰率往往也在百分之八九十以上,剩下不到百分之二十的考生前往京城,参加省试。

      关于宋代省试之淘汰率,学者认为真宗以来,“省额大约为省试应举人的十分之一左右”,即通过率百分之十。随着考生数量的增加,省试通过率逐渐降低。(11)南宋孝宗朝以后,“一十七人取一名,自后遂为定例”(12)。通过率不到百分之五。殿试在北宋中前期也有很高的淘汰率,甚至通过省试者,有将近百分之五十在殿试中再被淘汰。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三月,“诏进士与殿试者皆不黜落”(13)。此后,殿试基本上没有再淘汰考生。

      上述发解试、省试等淘汰率的例举,只是为了说明宋人通过科举考试得以录取的艰难程度,万中选一,毫不夸张。韩维《送赵员外之官宪州》诗中有一个具体例证,诗云:“仲扶岷峨秀,弱岁儒其冠。读书觑前古,饱见万事端。行已去畦町,为文鄙雕剜。应举二十载,不免瓢与箪。……是岁羌事作,贼兵犯鄜丹。君怀济时略,忠愤激肺肝。上书伏两观,音辞若琳玕。臣策倘见用,坐令敌气殚。天子壮其语,且使位以官。黄绶系腰下,行行不遑安。”(14)赵员外“弱岁儒其冠”,在科场挣扎“二十载”,最终也没有通过科举考试,只能靠军功谋一出路。这是宋代科举社会最常见的现象。

      另一方面,通过进士科考试而被录取者,很多入仕途通达、升迁顺畅。以吕蒙正为例,他太平兴国二年(977)状元及第,太平兴国八年(983)十一月为参知政事,前后只有七年时间。宋代宰辅中,通过进士科考试进入仕途,迅速得以升迁,如此事例甚多。《春明退朝录》载:“国朝宰相:赵令、卢相、文潞公四十三登庸,寇莱公四十四,王沂公四十五,贾魏公四十八。枢密副使:赵令三十九,寇莱公三十一,晏元献公三十五,韩魏公三十六。参知政事:苏侍郎易简三十六,王沂公三十九。”(15)其中,惟宋初赵普非进士出身。

      同时,科场考试过程中又存在诸多偶然因素,有才华者不一定能胜出。宋代文坛和政坛领袖人物欧阳修,就参加了三次科举考试;北宋大诗人梅尧臣,最终也没有通过科举考试,而是通过恩荫入仕,晚年才得到一个“赐同进士出身”特恩;南宋大诗人陆游同样多次考试落第,以恩荫入仕,37岁方得“赐进士出身”;“苏门六君子”之一李廌,以文章知名,却始终没有通过科举考试,一直被挡在仕途之外。

      通过科举考试极其艰难,进士科考试通过后升迁顺畅,科场上有多种多样的偶然因素,上述等等原因与一定程度的佛道思想、神鬼迷信相结合,由此造成宋人“科名前定”的思想。《夷坚志》云:“梦寐魄兆,已先见于旬月之前。人生万事不素定乎!”(16)绝大多数士人争先恐后地奔走于科场考试,他们科举中第的欲望非常强烈,于是就注定了“科名前定”思想流传之广泛,对考生日常生活和言行影响之深远。宋代广大考生需要“科名前定”论说,中第者以此到处炫耀,落第者以此自我安慰。“科名前定”思想还可以是考生的“心灵鸡汤”,而且,这碗“鸡汤”往往是考生一厢情愿自我制作的。《夷坚志》又云:“士人应科举,卜筮之外,多求诸梦寐,至有假托神奇以自欺者。若出于他人之口,则谓堪信。”(17)宋代考生千方百计将生活中的梦寐、遭遇神奇化,以落实“科名前定”之征兆,由此成就了《夷坚志》中相关的大量神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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