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新审视“曾子固短于韵语”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出于著名的南丰曾氏家族,他向以古文著称,作为欧阳修的弟子、王安石的良友,他在北宋文坛卓然自成一家。《宋史》本传论曾巩文章云:“上下驰骋,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一时工作文词者,鲜能过也。”①北宋的诗歌、散文发生新变,是以欧阳修倡导学习韩愈为契机的。欧阳修重新发掘了韩愈的价值,其时宋人争相学之,文坛面貌为之一新。作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曾巩也是出入于韩、欧之门的,韩愈的文章对曾巩影响极大,这早有定论。清末民初刘师培云:“曾、王、三苏咸出欧阳之门,故每作一文,莫不法欧而宗韩。古文之体,至此大成。即两宋文人,亦以韩、欧为圭臬。”②可以说,曾巩是韩、欧一脉的重要羽翼。 文学传播亦有幸与不幸,曾文过于显赫的结果,意外导致了曾诗相对晦暗的局面。对于曾巩的诗,在宋代就有不同的声音。曾巩的学生秦观和陈师道的两段话,引发了始料未及的千古议论。《东坡题跋》里有一条“记少游论诗文”,记秦观之言曰:“人才各有分限。杜子美诗冠古今,而无韵者殆不可读。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此未易以理推之也。”③杜甫能诗不能文,而与此相对的,就是曾巩的善文而不工诗。 又,陈师道《后山诗话》里引了一段话: 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④ 这里一气列举了多位文坛大家的“短处”,曾巩也在其列,一句“曾子固短于韵语”,更加深了世人对曾巩不能诗的印象。世语云云,似乎有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的意思。 宋代名僧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说,时人彭渊才“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五事耳”。这五件恨事,“第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太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⑤。此则轶闻,戏谑意味甚重,也流传颇广。 上述三条材料,研讨曾巩者引甚多,关键是如何理解?不妨放到当时的语境中重新进行审视分析。秦观的材料是诗文对举,拿杜甫和曾巩做例子。其实,在古代的那些兼擅多种文体的名家那里,总有最擅长的和相对较弱的文体。而最擅长的文体往往就会有意无意地把其他的文体给掩盖了。杜甫的《三大礼赋》,在当时那么有名,后世却无人以赋家视老杜,杜甫如此,曾巩亦是如此。把曾巩与杜甫对举,足可显出曾巩的重要地位。 至于陈师道的材料,原本就是转引。谈了多人,有的论断本经不起推敲。如说欧阳修不能赋、苏轼词如诗云云,都是从本色和破体的角度立论的。从严守文体的视角言之,这些名家的大胆破体和创新是有问题的。因此,说曾巩短于韵语,也应考虑这段文字的语境,不宜单独言之。特别是应该考虑曾诗散文化的艺术特色。由此言之,这话其实不是说曾巩不会作诗,而是说曾巩的诗跟传统的六朝唐代的诗是不同的。曾巩的诗也是破体,是创新,距离古人较远。宋代是破体为文普遍的时代,而在理论批评方面,却与当时的创作不相匹配,甚至出现了批评与创作自相矛盾、相互抵牾的现象。⑥因此,切不可把上述几条材料,理解为专门针对曾巩的贬抑。如此解析,才能抉出材料背后的真正内涵。至于释惠洪《冷斋夜话》的那条材料,玩笑成分居多,自不必多谈。 其实,宋末元初的方回,就大声为曾巩辩护了。方回云:“子固诗与文终不朽……大抵文名重,足以压诗名……子固诗一扫‘昆体’,所谓饾饤刻画咸无之。平实清健,自为一家。后山未见山谷时,不惟文学南丰,诗亦学南丰。既见山谷,然后诗变而文不变耳。”⑦可知曾巩诗自有其风格地位,本无法一笔抹杀。诗和文两途,古人显然更看重文,曾巩的文那么强,足以压倒其诗。于是文名重而诗名轻,甚至文掩诗名,这是人之常情。至于陈师道,原本就是曾巩的学生,他早年的诗还学曾,按常理他不会也不应该批评老师,《后山诗话》只是引述。需要注意的是,不应把那条材料等同于陈师道本人的评价。 元明清三代,对于曾巩诗的阐释评价,多围绕秦、陈之文而展开,其中为曾巩辩护者居多,但也迄无定谳。文学接受的议论纷纭,反而显示出研究对象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延至当代,钱钟书在《宋诗选注》里,对曾巩的诗有一段平情之论:“他以散文著名,列在唐宋八家里。他的学生秦观不客气地认为他不会作诗,他的另一位学生陈师道不加可否地转述一般人的话,说他不会作诗。从此一场笔墨官司直打到清朝,看来判他胜诉的批评家居多。就八家(唐宋八大家)而论,他的诗远比苏洵、苏辙父子的诗好,七言绝句更有王安石的风致。”⑧钱氏对千年以来的曾诗公案,做了一个“了断”,可谓一锤定音。 当代学者,已普遍承认曾巩能诗,并多方研究之。然而,笔者认为,关于曾巩诗的艺术渊源、特征和地位等问题,尚未得到充分研讨和彻底解决,仍需深入探究。 二、“昌黎之亚”:曾巩诗的主要艺术渊源 近人钱基博论曾巩诗的艺术渊源云:“曾巩为诗则又语质而意警,气雄而格老,不为东坡之烂漫,亦异山谷之生僻;而跌宕昭彰,自然遒变,远绍杜陵,近追欧公。”⑨说曾巩诗不同于苏轼、黄庭坚,是有见地的;又点出曾和杜甫、欧阳修的密切关系,也无问题。但是,钱基博的话还是有些云山雾罩,未能探得实相。唐代到北宋,杜甫、韩愈、欧阳修是一条艺术线索上的重要人物,特别是韩愈,在北宋诗文革新中,被树立为革新旗帜,具有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钱氏提及杜、欧,而不及退之,未免隔靴搔痒。 清人方东树云:“古人得法帖数行,专精学之,便足名家。欧公得旧本韩文,终身学之。”⑩转益多师固然重要,但前提恐怕还是先深造专精一家。欧阳修文学的一大重要渊源,无疑是韩愈。那曾巩呢?他对于陶渊明、大小谢、李白、杜甫等都有追摹,但主要的艺术渊源恐怕仍是韩愈。无论是曾文,抑或曾诗,都受到韩愈的深刻影响。只不过,曾文平易,而韩文雄健,两人风格上差别较大,令人不觉韩、曾具有内在的、深刻的艺术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