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31 康德喜欢谈论责任和义务,以及人在履行义务时表现出的德性,即道德勇气和力量。同时,他把义务和德性同人这种有限理性存在者相联系,赋予了义务和德性以鲜明的属人性。对康德而言,人固然能够凭借自己所具有的理性而超出了尘世间其他无理性的存在物,但感性偏好却总是影响他遵行道德法则,导致他在遵行道德法则时总不能心甘情愿。因而人还不是神圣存在者,即具有完善意志、无需任何强制而自发地遵行道德法则的存在者。康德在谈论道德状态时,总是把人(以及一切被创造的有限理性存在者)与超人的神圣存在者进行对比,前者具有由感性需要、欲望或偏好带来的有限性、局限性,后者则具有摆脱了一切感性诱惑的无限性。在此意义上,神圣存在者本身就是一种无限的存在者,他超越了人类德性的最高阶段——意志的纯粹性,而具有完全自发地符合法则的神圣性,这种神圣性是作为人类道德的“原型”(Urbild)而得到刻画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道德形而上学》德性论导论中,康德在说到神圣存在者时,提出了endliche heilige Wesen这一术语。其中,endliche出现在heilige(神圣的)之前。中英文译者和国内康德研究者大多把endliche译解为“有限的”,把endliche heilige Wesen理解为“有限的神圣存在者”。于是问题就出现了:康德为何要把超人的神圣存在者叫作有限的神圣存在者?神圣存在者在何种意义上是有限的?有限的神圣存在者的说法是否包含内在矛盾?笔者认为,这些问题有必要给予回答。 本文首先概述国内学者把endliche heilige Wesen理解为“有限的神圣存在者”的五种观点,然后依据康德文本指出它们存在的问题,最后论证这一术语只能理解为“终极的神圣存在者”。神圣存在者是超越有限理性存在者(例如人)的无限理性存在者,是无肉身的“精神存在者”(geisitige Wesen),因而出现在它前面的endliche不能译解为“有限的”,而只能译解为“终极的”。 一、康德原文和国内学者关于endliche heilige Wesen的五种观点 康德是在德性论导论(Ⅱ)阐释“同时是义务的目的概念”时,提到endliche heilige Wesen这个引发争议的术语的。他写道: 对于终极的、神圣的存在者(这些存在者决不会被诱惑去违犯义务)而言,不存在德性论(Tugendlehre),只有道德论(Sittenlehre),后者是实践理性的一种自律,而前者同时包含实践理性的一种专制,即包含一种尽管不是直接被知觉到的、然而是从道德定言命令中正确地推出的掌控其忤逆法则的偏好的能力意识:乃至于人的道德性在其最高阶段上也丝毫不会多于德性;哪怕它是完全纯粹的(除义务动机外完全摆脱了所有异类动机的影响),此时,它往往作为一个理想(人们必须始终不断地趋近这个理想)在智者的名义下被诗意地人格化。(MS 6:383)① 在这段话中,值得探讨的正是第一句中出现的endliche heilige Wesen。笔者认为,这应该指“终极的、神圣的存在者”。但按照流行的译解,指“有限的神圣存在者”。例如,玛丽·格里戈尔(Mary Gregor)就把endliche heilige Wesen译为finite holy beings。(cf.Kant,1991)李明辉译为“有限的神圣存在者”,并加脚注指出“这是指天使”。(参见康德,2015年,第252页)张荣、李秋零也作同样的翻译。(参见康德,2007年,第396页)可见,他们都把endliche译解为“有限的”。 同这种译法一致,国内不少学者也把endliche heilige Wesen解读为“有限的神圣存在者”。例如,刘凤娟在《从任性角度解读康德的自律思想》一文中就作如此的解读。(参见刘凤娟)在“康德道德哲学研读群”②这一现代新型学术交流的平台上,黄裕生、陈志远等学者都主张把endliche理解为“有限的”。笔者还与曾晓平、范大邯进行交流,发现他们也持相同的观点。这些学者的共识是:这一术语是同时具有有限性和神圣性的存在者,介于动物与神之间,只有神或上帝才是无限的神圣存在者。 但是,在动物和神之间毕竟还有不同的存在者等级:(1)作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的人;(2)少数达到最高道德境界的智者或圣人;(3)神圣天使。此外,还有同时兼具神性和人性的耶稣。其中哪些存在者符合既有限、又神圣的标准?对此,学者们的回答很不一致。主要有以下五种观点: 其一,endliche heilige Wesen是作为有限理性存在者的所有人。 陈志远认为,人凭借自身的理性而具有神圣性,因而是神圣存在者,但人还不够神圣,因而只是有限的神圣存在者,只有高于人的神才是无限的神圣存在者。他说:“康德的概念体系如果不想被复杂化,那么有意义的区分标准只有一个:人类与神圣存在者的唯一重要差别在于,他们都能通过理性立法,然而人由于感性欲望的驱动,会作出违背内心律令的实践行为,因此需要内在强制。相反神不会受到诱惑,其理性立法和执法过程是完全同一的。”③智者或圣徒固然是高于凡人的道德典范,但也有感性欲望,因而也非无限的神圣存在者。 其二,endliche heilige Wesen只是达到道德性最高阶段的智者或圣人。 曾晓平认为,endliche heilige Wesen并不包括普通人,而是介于普通人和超人的神圣存在者之间的智者或圣人,代表人类道德完善性的理想。他说:“回到这一段文本,我认为只有一种理解,‘有限的神圣存在者’就是指达到道德性的最高阶段的人,就是被诗意地人格化的理想——‘智者’(或‘圣人’)。”④他明确反对把超人的天使、耶稣当作“有限的”神圣存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