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先生把唯物史观划分出马克思的哲学观念是从哲学与科学的划界开始的。按照丛先生的划界标准,科学是解释性的、实证性的,哲学是批判性的、理想性的。在引证了马克思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的名言之后,丛先生说:“‘解释世界’是各类科学的任务,是科学家的事,不是现代哲学家的事。”“现代的哲学家应将‘解释世界’的任务留给科学家而专事‘改变世界’的问题”。在引证了《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的若干论断之后,丛先生又说:“马克思的‘人的自由发展观’和‘自由王国’论与唯物主义历史观之间有相对明确的界域,这不再是仅从客观事实出发去发现必然偶然规律的实证性科学认识表述,而是通过实践对改变了的及其实践精神的反思、批判和辩证否定而自觉升华出来的理想性人本评价表述。”由此,丛先生得出如下结论,由于唯物史观“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践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丛先生引马克思语),因而它是解释(即描述)性的、实证性的,因此,唯物史观只是马克思的科学理论,不是马克思的哲学观念。 对丛先生的这一结论,笔者实不敢苟同。因为,丛先生关于哲学和科学的划界标准,其理由并不充分,至少在三个方面值得商榷。 一 首先,科学专事解释世界、哲学专事改变世界吗? 在这里,丛先生对马克思的名言存有误解,把马克思关于新旧哲学的划界当作了哲学与科学的划界。马克思说得很清楚,过去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方式解释世界,现在的哲学家的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而马克思之所以如此认为,乃是针对当时两位最伟大的也是在他之前哲学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即思辨唯心主义者黑格尔和直观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黑格尔的哲学具有能动性,但是他把能动性赋予某种神秘莫测的绝对精神,用绝对精神的能动活动来说明、描述或解释世界和人的发展变化。这种能动性也许具有批判性,但由于它仅局限于思维自身,与现实的世界和人无涉,因而被马克思称之为“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同样非批判的唯心主义”或“虚假的实证主义即他那只是徒有其表的批判主义。”(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118、128页。)费尔巴哈把人引进了哲学, 但他仅把人理解为“感性的存在”而非“感性的活动”,因而人对自然界的态度就是“人与自然界的和谐”,人所做的就是维护“人和自然界的统一性”,而“任何例外在这里都肯定地看作是不幸事件,是不能改变的反常现象。”(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第48页。)由此可见,在马克思哲学之前,哲学确实是解释世界的,如果无法把马克思之前的哲学排除于哲学之外,那么哲学也可以是解释世界的,反过来也就是说,哲学并非专事改变世界。 然而科学则呈现为相反的情形。科学,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其一开始就带有极强的应用性,而所谓应用性,无非就是作用于外部世界,即改变世界,这一点与哲学长期仅解释世界大不相同。自然科学中的牛顿力学可谓是明显的例子。社会科学中的经济学也是如此,在哲学处于典型的解释世界时期即19世纪形成庞大解释体系时期,斯密的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对早期的资本主义经济运动作了较为科学的解释,随即这一学说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产生了强大的影响,“经济人”假设和市场自由竞争理论推动了资本主义经济的蓬勃发展。由此可见,科学并非仅仅是解释世界的,它也具有改变世界的功能。 唯物史观作为马克思理论研究的一个重大发现,它对马克思的改变世界的哲学有什么意义?如前所述,任何学科,不论是科学或哲学,都是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的统一。然而,要有效地改变世界,必须以正确地解释世界为前提。而历史科学则正相反,在对历史的认识和解释上,一直是唯心主义占统治地位,而唯心史观的错误是不言而喻的,哲学要想履行改变世界的任务,特别是实现丛先生强调的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发展的理想,没有对历史的正确认识或解释是绝对不可能的。在马克思的早期革命活动中,他深感理性与阶级利益的严峻冲突,于是以黑格尔的法哲学为突破口,进行了深入的理论研究,得出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和法的初步结论,以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随着实践唯物主义哲学观的确立,他全面探讨了人类实践历史的客观规律,揭示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生产力的发展决定生产关系的状况、经济基础的性质决定上层建筑及意识形态的面貌等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由此对历史的正确认识,为他的改变世界的哲学付诸行动提供了坚实可靠的基础。从中可知,唯物史观即使是解释世界的实证科学,它所揭示的客观规律也逻辑地推导出改变世界的意蕴。 二 其次,科学仅是实证性的、哲学仅是理想性的吗? 在这里,丛先生忽视了近代哲学终结和现代哲学兴起时所发生的重大转折以及马克思哲学作为中介对此所持的态度。近代哲学的最后形态是德国古典哲学,它的最高成就是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和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如果说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以庞大的无所不包的体系雄居于思想理论界,那么,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则以无力的爱的宗教宣告了德国古典哲学也即整个近代哲学的终结。由实证主义开启的现代哲学几乎都把矛头直对黑格尔的庞大的思辨唯心主义体系,“拒斥形而上学”可说是现代哲学各流派发生发展的一致口号。它们拒斥的形而上学是什么呢?就是黑格尔的神秘思辨的、牵强附会的、无所不包的又控制一切的绝对观念。自然科学的蓬勃发展宣告了黑格尔自然哲学的崩溃,社会科学各个部门的建立和完善也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提出了疑问。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纷纷形成各自独立的学科这般强大潮流的冲击下,黑格尔庞大的思辨唯心主义瓦解了,哲学所剩下的就只有加同丛先生所引恩格斯所说的“逻辑和辩证法”了。促使黑格尔形而上学体系瓦解的有力武器,则是逻辑实证主义所推崇的“经验证实原则”,因而逻辑实证主义成为现代哲学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派,它深深地影响了成为当代西方哲学象征的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在此,我们怎么能说坚持“经验证实”或“实证”的逻辑实证主义是科学而不是哲学呢?又怎么能说哲学不可以是实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