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学”是专名还是摹状词?这是本人对近年来吸引了哲学界众多学者参与的人学讨论的一个质询。这样提问,不是要对“人学”作语言分析,而是想借一个方便的说法表达一个不易言明的疑惑:人学究竟是一个学科还是一种思潮?把人学作为学科来把握是否存在着学术方向上的偏差?罗素的术语用在这里有如下意思:首先,“人学”这个词,从字面上看很像学科名称;说它是专名,就是说它确实是学科名称,具有学科指称功能,也就是说客观上存在着或至少可能存在一个叫做“人学”的学科。其次,说它是摹状词,就是说它虽然象学科名称,但实际上不是;这个词不具有学科指称功能,只具有学科描述功能,也就是说它并不意味着存在或可能存在一个叫做“人学”的学科,而只意味着某些不叫做“人学”的学科中具有“人”的属性;退一步讲,即使“人学”作为摹状词可以有所指称,它所指称的也不是某个叫做“人学”的学科,而是那些具有“人”的属性但已有自己专名的学科,比如哲学、文学等,也就是说,它最多是别的学科的一个绰号。究竟“人学”是什么呢? “人学”这个词,在《汉语大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和《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都查不到,表明这是一个新词。文艺理论中过去就有“文学就是人学”的说法,其中的“人学”显然不是专名,即不是说存在一个与文学相区别的人学学科,而是说由于文学具有表现人这一属性,因而人们便用“人学”来描述它,“人学”在此是摹状词。不过,这句话中的“人学”还不是近年来在理论学术领域被广泛谈论的那个“人学”。 作为汉语词汇和当今学者话题的“人学”,主要地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产物。这一点应当没有疑问。改革开放,这场极其深刻的社会变革,跟任何其他变革一样,客观上动摇以至瓦解着人们先前对自身本质、各种人间关系以及生活意义的理解。同时,它作为一场以解放生产力为根本的变革,又有其他变革所不具有的特点。在这场变革中,人把整个世界都调动起来以满足自身的需要,从而使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日益中心化。不论站在社会整体的角度,还是站在每个个人的角度,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吃的、穿的、用的、看的、听的,以及其他五花八门为人所欲的、为人所爱的,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速度从四面八方在向我们手中聚集;每个人都在拼命追求这些,社会也从未象今天这样承认并鼓励这种追求。因此,这里说人正在“中心化”,还不是一个价值判断,而是一个事实判断。人在世界中的中心化趋势不仅彻底改变着人对自身的看法,而且要求任何新的看法都至少要做到这一点——将人在理解视界中完全突出出来。于是,就有了“人的哲学”、“人的理论”、“人的学说”、“人的科学”以至“人学”这样一类词语及其所表达的各种观点和学说。可见,“人学”,以及其他类似词语,其最起码、最基本的含义是关注人、重视人的意思——关注人,就是在认识上把人作为焦点;重视人,就是在价值上把人作为目的。这两层意思,是由改革开放作为社会变革的普遍性和作为发展生产力的社会变革的特殊性所共同规定的,不啻为改革开放的精神实质。 大致看来,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改革开放关注人和重视人的这种精神实质主要是通过“主义之争”来表达的。人道主义、人文主义、人本主义、存在主义、异化理论、社会批判理论、实践哲学、“超越”哲学、后现代思潮、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释道等诸家的有关思想,都曾以“革命者”的姿态登台亮相,它们虽互相攻讦,但却有共同的靶子,即:教科书哲学中忽视人、贬抑人的思想。哲学学科、文艺理论学科、历史学科和一些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学科,以及舆论界、教坛、日常生活的其他领域,都为参加“主义之争”的各路英雄提供了擂台。这期间,“人学”及相近词语频繁出现,但很少有人把它们当学科看。在一般人心目中,凡是跟“人学”沾边的东西,不管它是文艺评论,还是哲学著作,都一定是替人说好话的;而凡是替人说好话的,不管它在哪个学科说话,都总能博得人们的喝彩。至于那些敌视人的观点,无论其怎样抓住人不放,人们也不舍得给它“人学”之类的命名。由此看来,人学在这时与其说是一种“学”,不如说是一种“主义”,一种澎湃于人们内心世界,从各既有学科中奔涌而出的社会思潮。 90年代初以来,“主义之争”不知不觉演变成了“学科之争”,由改革开放所引发的关于人的根本看法上的新旧冲突蜕变成了是否可能建立一个叫“人学”的学科以及如何建立这样一个学科的技艺切磋。对立的各方不再剑拔弩张,你来我往,为了“人”而不惜得罪人,而是大多刀枪入库,捐弃前嫌,把人学作为一块公共的处女地来共同开垦,即便也聚讼无已,但多半是关于地盘一类问题。人学不再是一个家园,人们走进去就感到亲切、温暖,而成了一个客栈,谁都可以寄居,甚至骗子和杀手也可以,让人一进去就提心吊胆。人学不再自觉地去标示改革开放的精神实质,不再以众多的学科为自己向旧思想、旧观念挑战的擂台,而是竭力自立门户,期望在其中可以从任意的立场上把人当作一个独占的东西去把玩和解析。这样一来,人学就日益成为一种单纯的学问,特别是成为哲学圈内一些学者的营生,从而拉开了与各学科对人的具体理解的距离,拉开了与改革开放对人的操作实践和广大民众对人的实际感受的距离。 从“主义之争”到“学科之争”,“人学”从自己的摹状词阶段进到试图变成专名的阶段。在摹状词阶段,关注人、重视人的时代精神洋溢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贯注于各学科之中,“人学”虽然不指称一个独立的学科,却几乎可以用来描述任何一个学科。不仅文学被称为人学,哲学也被称为人学,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都被称为人学。这当然不是说众多的学科顷刻间都成了一个学科,而是说在所有的学科中都开始跃动着同一种新的精神,正如在它们之中同时还盘踞着各种旧的精神一样。摹状词阶段是一个自发的阶段,是“人学”被放在谓词位置的阶段;想成为专名的阶段则是一个自觉的阶段,是“人学”想将自己放到主词位置的阶段。在后面这个阶段,摆在人学面前无非有三种可能。首先,如果人学在客观上真的可能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那么,我们在有关方面的努力,作为总结前一阶段人学思潮的一种特有方式,还是很有意义的,即便这种清理赛场的工作可能引不起观众的兴趣。反之,如果人学不可能成为一门学科,那么,我们在学科建设上多一分耕耘,就可能意味着在时代的“人”的精神的把握和弘扬上少一分努力。再者,我们也可能勉强建立起一门叫“人学”的学科,在其中,一切“人”的观点和非“人”的观点被一视同仁、兼容并蓄,——那样的话,人学就可能成为一座中立的思想博物馆,古往今来凡是有关人的主张都可以得到同样的展示和尊重;那样的话,由改革开放所掀起的“人”的思潮恐怕就只好改换名号,另辟蹊径,以别的名义和方式继续得到把握和推进了——不是人学抓住时代精神,就是时代精神抛弃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