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俄国史研究百年检视与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张建华,历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黑河学院特聘教授(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史学月刊

内容提要:

中俄交往始于蒙古西征和金帐汗国时代(1238-1480年),中国学人撰写俄国史自1878年刊印的鹭江奇迹人的《俄国志略》,到今天已经有整整140年的历史。中国的俄国史学科伴随民族命运、国家危机以及世界形势的变化而生,自诞生之日起即负有学人情怀、民族重任和学术职责三重使命。因此,俄国史学科在中国一直发挥着“知夷”和“盗火”的两大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俄国史(包括苏联时期和俄罗斯联邦时期)研究获得了70年的巨大发展,主要成就有:1985年中国苏联东欧史研究会成立(1992年英文更名为中国俄罗斯东欧中亚史研究会),高等院校、社会科学院、党校、国家有关部委及党政机构纷纷设立俄国史或俄罗斯问题研究机构,建立了从历史学学士、俄国史硕士到俄国史博士的三级专业人才培养体系,俄国史和俄罗斯问题研究的专业期刊创立并连续出版,大量的俄国通史、中俄(中苏)关系史、专题著作、各类教科书、翻译著作(来自俄文、英法、法文、德文、波兰文等)出版,中国俄国史学者积极参与国际学术会议和国际合作研究,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俄罗斯学”新学科正在建立过程中。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0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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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83-0214(2020)01-0117-13

       中国的俄国史学科伴随民族国运和世界形势的变化而生,自诞生之日起即肩负着学人情怀、民族重任和学术职责三重使命。

       如果从鹭江奇迹人编译的《俄国志略》于1878年刊印问世算起,已逾百年,于今整整140年;如果从中华书局1933年出版娄壮行编著的《俄国史》计算,至今已近百年,于今整整85年。此百年是中国俄国史学科砥砺前行、锦绣芳华的百年①。

       我们在怀念史学前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创建俄国史学科②的艰苦历程之际,在回顾三代俄国史学人薪火相传、勠力同心发展俄国史学科走过的不平凡道路之时,确有必要对中国俄国史学科及其状况的百年历史作一回顾和思考。

       一 “知夷”与“盗火”:俄国史公共知识的早期积累及其目标取向

       中俄两国,血不同缘,族不同宗,文不同种,教不同类,并且原本相距遥远。尽管在1238-1480年金帐汗国时代曾发生密切关系,但是在此后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里对彼此信息所知甚少,几近隔绝。

       明清政府长期视俄国为金帐汗国的遗老遗少,称俄国沙皇为“钦察汗”“金帐汗”,以境外番邦待之。如1655年,俄国沙皇派遣的使节巴伊科夫(Ф.И.Байкóв)来到北京,因为他拒绝按中国礼仪叩头,因此没有见到中国皇帝,但是他带回了顺治皇帝的敕书,敕书中写道:“大清国皇帝敕谕俄罗斯国察罕汗:尔国远处西北,从未一达中华。今尔诚心向化,遣使进贡方物,朕甚嘉之。特颁恩赉,即俾尔使臣赉回,为昭朕柔远之至意。尔其欠承,永效忠顺,以副恩宠。”③1727年的《恰克图条约》签订后,才统称为“俄罗斯国君”。在清代早期的文书和档案中,对俄罗斯的国名无统一的译法,有“罗刹”“罗禅”“俄罗斯”“斡罗斯”“鄂罗斯”“察罕汗国”等称呼,17世纪30年代后的外交档案中才较多地称“俄罗斯”。中国政府和社会对俄罗斯的模糊认识也播及中国的属国和属地。例如,朝鲜重臣、身为吏朝参议的金景善(字汝行,谥贞文,1788-1853)在19世纪30年代以书状官身份出使北京,其间,与俄罗斯人多有交往,并著有《鄂罗斯馆记》(1832年),其中记载:“鄂罗斯或称阿罗斯,或称俄罗斯。以其人皆鼻大,故或称大鼻挞子,即蒙古别种也。”④

       然而,从16世纪中期开始,沙皇政府陆续以武力征服了喀山(1552年)、阿斯特拉罕(1556年)二汗国,其扩张势力越过乌拉尔山。到17世纪40年代,俄国将西西伯利亚、中西伯利亚和东西伯利亚纳入自己的版图之中,将其东部国界推至太平洋西岸。中俄两国在额尔古纳河流域、外兴安岭和黑龙江流域发生了全面的军事和外交冲突。尽管1689年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了中俄东西国界,1693年清政府允许俄国每三年到北京通商贸易一次,并在北京设“俄罗斯馆”,中俄政府间和民间的经济贸易及人员往来也越来越频繁,但是,俄国成为中国北方的主要威胁,哥萨克成为清军防御的主要敌寇,是不争的事实和要务。

       由此,中国政府和中国社会对于俄国国情和历史了解的需求日益迫切,随之出现了一些以游记、日记、札记等形式谈及俄国的著述。此类著述的作者大多是从事与俄交涉的清廷官员、云游士绅或经贸商贾,而非专业人士,所提供的俄国信息基本为官场政治、山川风物、奇风异俗等公共知识,与其说是研究成果,不如说是散点记录更为准确。

       1688年(康熙二十七年),为解决中俄冲突,清政府派索额图使团出使俄国,张鹏翮和钱良泽随团同行,前者负责使团汉文文案,后者为索额图的私人秘书。使团向北由张家口入内蒙古、西向经察哈尔,越过大青山,西行出卡伦,行至呼伦贝尔和喀尔喀,途中遇到喀尔喀蒙古人、鞑靼人、哥萨克人。此行给两人留下深刻印象,张鹏翮著有《奉使俄罗斯行程录》(又名《漠北日记》或《奉使俄罗斯日记》),钱良泽著有《出塞纪略》。清代著名地理学家何秋涛称赞《出塞纪略》:“其中纶音奏议有补平定罗刹方略所未载者,亦不可少之书也。”⑤此两书为中文文献中关于俄罗斯的最早记述。

       何秋涛(1824-1862)虽生于福建,并一生短暂,但始终关注北疆边政,中心即为中俄关系,始著《北徼汇编》6卷,后以详图解说,卷帙浩繁达80卷,学术价值甚高,咸丰皇帝阅后赐名《朔方备乘》。该书是中国近代第一部论述中俄关系的代表巨著,书中详细罗列《中国与俄罗斯交界图》《乾隆末年俄罗斯图》《康熙年间俄罗斯图》《历代北徼俄罗斯图》等共25幅,对清政府在西北和东北的边政事务和对俄策略都提出了建议。何秋涛虽未到实地勘察,也未曾访俄国与蒙古,但他极其熟悉明清以来的汉学典籍,以正史为据,以时人著述和西方传教士汉籍著作为补充,善于使用考证、校勘、训诂等手段,“或据古以证今,或依今以稽古”,并且倡导“左图右史,相须为用”,使《朔方备乘》具有极高的可读性和实用性。何秋涛还订正了俞正燮的《俄罗斯事辑》。当代著名史学家白寿彝将何秋涛、张穆与林则徐、魏源四人合赞,称他们“开创了新的研究风气,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反映了时代变动在文化领域里的脉搏,影响是相当大的”⑥。

       1878年,一位号称“鹭江奇迹人”的作者,摘录俄国人自著历史,“译录其国史之大略”,编译成《俄国志略》。鹭江奇迹人在书的按语中强调编译此书的目的在于唤醒国人,了解夷情,“其俄国所留心著意,无非侵占邻国地土为务。比现在形势而论,西边有英法德奥意各国,皆虎视眈眈,断不容有侵占之事,行之甚难。……俄国之东界,乃我中国西北境,若不及早设防之,恐将来事机一露,即难收拾矣。俄之行为险诈,居心叵测,若视之兵戎,尚可预防,倘于玉帛礼貌而来,尤属可虑,不知其蓄意如何,更须严防为是”⑦。爱国学人一派拳拳之心和醒世恒言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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