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论是哲学史上的一种独特而悠久的学说,它自出现之日起,就以各种富有挑战性的论式对人类的认识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然而,时至今日,人们却往往并不能以合理的方式对之进行反思和批判,因而,怀疑论受到倍加赞誉或严厉指责这种矛盾的评价也就不足为奇。在我国,怀疑论常常被视为一种哲学怪论,这种“没有丝毫积极意义和生命力”的理论只须举手之劳即可克服。然而,怀疑论在世界范围内时伏时起的事实说明:怀疑论的诘难并非都没有科学根据,怀疑论也并不是从来就没有合理性的。笔者认为,为了推进我国哲学的改革和发展,有必要重新认识怀疑论。 一、怀疑论的涵义和种类 在哲学史上,怀疑论或怀疑主义(scepticism)是很独特的,它以克服独断论为目的,以人类既有认识为反思对象,以人类特有的哲学思辩和抽象思维能力为基础,是一种经过艰辛的探讨而形成的怀疑客观世界的真实存在和获得客观真理的可能性的哲学学说。怀疑论的产生不是偶然的,它既是人类经济、政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也是人类思维有了相当进步而又发展相对不足的必然结果。在西方,从智者派的早期怀疑论,到皮浪、恩披里可等人的古典怀疑论和休漠、康德的近代怀疑论,再到现代形态各异的怀疑论,怀疑论自出现以后,一直以非连续的方式伴随着人类认识的发展和深化。过去,人们对怀疑论缺乏正确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把怀疑论过于简单化,由于把怀疑论视作一种恒定不变的理论,人们对怀疑论的传统批判显得过于笼统而缺乏应有的针对性。事实上,怀疑论是一个统称,由于怀疑对象、论题、程度等的差异,它包含众多的流派和各式各样的论辩,而这些流派和论辩可能相互辩护也可能相互冲突。因此,要真正了解怀疑论的立论依据以及这些论辩究竟在谈什么或有何意义,就必须从一定的角度对怀疑论进行分类分层研究。 首先,从性质角度看,怀疑论主要包括三类,即怀疑本体存在的“本体论的怀疑主义”,怀疑获得知识或真理的可能性的“认识论的怀疑主义”和把怀疑作为达到真理性认识的一种工具或方法的“方法论的怀疑主义”。众所周知,西方近代哲学发韧于对宗教神学的方法论怀疑,笛卡尔式的“普遍怀疑”是其典型代表:与此不同,德国古典哲学的最早代表康德的不可知论仅仅是认识论的;而怀疑论的最大代表休漠对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的怀疑,则既是本体论的怀疑主义,也是认识论的怀疑主义,但不是方法论的怀疑主义。 其次,就论题而言,怀疑论也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认知怀疑论,它主张知识是不可能的或某些知识是不可能的;第二类是信念怀疑论,它针对人们的生活信念、宗教信仰、理想追求等进行怀疑;第三类是行为怀疑论,它不探究认知问题,而是在行为模式、行为态度、行为准则等与价值评价相关的领域进行怀疑。休谟的怀疑论显然只属于前两类,在《人类理解研究》、《人性论》和《自然宗教对话录》中,休谟曾特意把怀疑主义分为精密的怀疑主义与粗鄙的怀疑主义、理论怀疑主义与生活怀疑主义,他批评了“粗鄙而愚昧的怀疑主义”,主张自己的理论是“精密的、哲学的怀疑主义”;同时,休谟又反复强调严格区分理论与实践,不能将理论考察的结果与生活实践的主张混为一谈,他的怀疑哲学是典型的理论怀疑主义而非生活怀疑主义。 第三,从程度上说,怀疑论又可分为局部怀疑论(local sceptic-ism)和全面怀疑论(global scepticism)、不完全性怀疑论和完全性怀疑论。局部怀疑论主张,即使知识在其他地方是可能的,但由于一些特殊的理由,它在某个或某些特定的领域却不再有效;全面怀疑论则对人类知识和信念的各个方面的合理性或合法性提出质疑,它认为一切都是可以怀疑的,只因为一切都不是不可怀疑的,而对任何一类问题的彻底怀疑最后都会过渡到对所有信念的怀疑。因此,它拒绝承认局部怀疑论成立的可能性。不完全性怀疑论并不排斥一切断定,相反,它的怀疑要么只是以相应的否定或肯定为前提,要么它的怀疑的结论就蕴含着某种否定或肯定;而完全性的怀疑论则力图将怀疑主义原则贯彻到底,避免作出任何肯定或否定的断定。我们认为,高尔吉亚等智者派的怀疑论属于前者,而休谟的怀疑则是全面、彻底的,他强调:“一个地道的怀疑主义者,不但怀疑他的哲学的信念,也怀疑他的哲学的怀疑。”〔1〕 由此可见,怀疑论是具有多种形态的,它既不同于科学意义上的怀疑精神,也不同于不加分析地否定一切的盲目怀疑态度。黑格尔曾不无见地地指出:“怀疑论是指一种有教养的意识,在这种意识看来,不仅不能把感性存在当作真实的东西,而且也不能把思维中的存在当作真实的东西;然后更进而有意识地辨明这个被认为真实的东西其实是虚妄无实的;最后则以普遍的方式,不仅否定了这个或那个感性事物或思维对象,而且有教养地认识到一切都不是真的。”〔2〕 真正的怀疑论者是“哲学家中的学者”(马克思语),他们的结论大多是在经过较深的思考和探索之后得出来的。因此,对于不同的怀疑论,我们既不能将之等量齐观,也不能武断地作出定论。 我们认为,怀疑论并非不经一驳或不值一驳的胡言乱语,它的出现曾经是具有合理性的。哲学史已经反复证明,独断论、绝对主义在与怀疑论、相对主义的论战中,除了宣布其荒谬绝伦之外,从未取得真正的胜利,极而言之,“他们的反驳没有一点是足以让人信服的”〔3〕 。同时,我们承认实践是驳斥怀疑论的较为有力的武器,但是,对实践驳斥的理解不能简单化,因为实践只能说明怀疑论在实践中行不通,却不能从思维深处回答怀疑论向人类理性提出的哲学难题,因而也难以真正击中怀疑论的要害。提倡哲学怀疑论的休谟就曾自我辩护道:“你或者说我的实行驳倒我的怀疑。不过,你这样说,说误解了我这个问题的意义了。如果作为行事人的身分我是很满足这一点的;但是作为一个哲学家,我就不能没有几分好奇心(我且不说有怀疑主义),我在这里就不能不来追问这个推断的基础。”〔4〕 怀疑论“表现出一种具有极高修养的辩证意识”〔5〕,因此, 对它的驳斥或反思,就不能仅停留在简单的例证或肤浅的认识表层,而应当冲破常识的禁锢,深入到怀疑论所达到的理论深层以把握其实质和难点,正确认识其哲学地位和理论意义,惟其如此,我们对怀疑论才可能有适当的回应和公正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