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价值与地位

作 者:
林锋 

作者简介:
林锋,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大众化与国际传播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湖南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往往被前苏联及我国学者归入“不成熟”或“不科学”著作的行列,深刻了解其遭受质疑的原因,深入探讨其研究的方法论,将为正确认识和评价这部争议性著作,恢复其应有之学术地位创造重要前提,提供某种便利。与学界流行见解的否定性评价构成鲜明对照的是:笔者认为这是一部内容丰富、思想深刻、极具价值,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构建有重大贡献的优秀著作。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部重要的“奠基之作”,该著作有四大原创性哲学贡献:首次阐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核心内容,首次揭示马克思主义“实践”概念之内涵,系统表述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理论要点;首次以生产劳动为视角科学界定“人的本质”,系统揭示人的存在方式;首次基于马克思主义立场深刻阐明马克思主义的未来社会理论。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0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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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675(2020)01-008-08

       在以往苏联及我国学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中,《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为《手稿》)通常被视为青年马克思在其创立新哲学的历程中写下的一部“过渡性著作”“不成熟著作”,被排除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的范畴之外。在许多人看来,这部早期著作尚未达到马克思后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的思想高度,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著作”(譬如《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存在重大差异。不仅如此,《手稿》还被某些研究者指认为一部带有鲜明的“唯心史观”性质、“唯心史观”倾向占优势的“不科学著作”。①长期以来,“不成熟论”“不科学论”的观点充斥于我国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本文系为《手稿》的哲学价值、历史地位辩护。文章所展示的,首先是作者对《手稿》境遇成因的分析、对《手稿》研究之“方法论”的探讨。随后,作者以自己多年的学术研究为基础,谈谈马克思《手稿》的“原创性哲学贡献”。本文的基本看法是,《手稿》是一部蕴含丰富的马克思主义观点,富有“原创性”,在多个方面(历史观、人学、实践观、未来社会观等)实现了“哲学创新”或作出重要哲学贡献,哲学价值特别突出的优秀著作、杰出著作。恰如其分地说,《手稿》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部重要的“奠基之作”,对马克思新哲学之构建、对“新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形成有不可抹煞、不可否定的重大功绩,是后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的理论基础、思想起点。

       弄清《手稿》在苏联及我国学界遭受批判的原因,对于人们正确认识、评价这部著作,是不无裨益的,甚至是极有必要的。在笔者看来,《手稿》长期以来遭受不公正的责难,其哲学地位被严重低估,主要原因有三:一是《手稿》颇具“思辨性”、颇为“晦涩”的语言制造了文本理解的困难;二是《手稿》较多地使用了旧哲学(譬如费尔巴哈哲学)的概念、术语,这容易制造一种错觉:似乎《手稿》仍在旧哲学及其思维方式的束缚下,没有形成“马克思主义哲学范式”;三是“二手资料”、各种“文本解读范式”及学界权威观点(特别是载入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教科书的那些主流见解)对研究者及普通读者的深刻影响。[1]

       上述三个方面,对于我们深刻领会“《手稿》在苏联及我国学界何以‘饱受责难’‘命运多舛’”而言,是颇具“启发性”的。根据笔者多年来的观察、判断,《手稿》的批评者们往往是通过对《手稿》(深度不足)的表面化阅读及“不完全阅读”来理解、定性《手稿》的。未能透过艰涩的哲学语言深刻、全面领会《手稿》的思想整体及“关键局部”,未能依靠透彻、充分的阅读真正领略《手稿》的哲学魅力、深邃思想,这成了阅读者未能充分肯定《手稿》学术价值、学术地位的关键原因。显然,只有真正领会、深刻理解,并借此领略文本思想的魅力、深刻性、说服力,才可能对文本本身,对作者(青年马克思)作出高度评价。值得一提的是,在未能完全领会文本观点,未能走进《手稿》的精神世界的情形下,“二手资料”、解读范式、权威见解极易进入文本阅读者的头脑并发生影响。不难设想,一位对文本一知半解感到无助、陷入阅读“困境”的阅读者,带着“二手资料”的“有色眼镜”再度阅读《手稿》时,将会发生什么情形。他越是无法领会《手稿》的艰涩语句,“二手资料”对他的引导性就越强,二手资料在他看来就越“有用”,越有启发性,他对文本的所谓“印象”、所作的“判断”就越是趋同于“二手资料”提供的解读范式。这里不得不提的是,处于“权威”地位的某些学者对《手稿》的片面解读甚至曲解,成了《手稿》饱受责难的重要原因。笔者无意于宣称,凡是“二手资料”,凡是权威学者,均会对理解、定性《手稿》构成“误导”,产生消极作用。不过,从现实情况来看,某些权威学者的消极作用是存在的。正是借助于所谓的“权威效应”(越是“权威”的见解就越受关注,越受认可),关于《手稿》本身的否定性评价得以在学界广泛传播并占据学界的中心地位。作为有志于客观、公正评价《手稿》的阅读者,我们需要明白:任何“权威见解”都不过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的“二手资料”,不应成为我们解读文本的依据和出发点。文本研究者要有独立的学术人格,要有独立探索、独立思考的自觉意识及治学习惯。“独立思考”是学术活动的生命,是第一原则。试想,当我们迷信并依赖权威时,我们就失去了作为学术工作者应有的独立性、主体性,我们的学术精神、学术辨别力就丧失了。

       上文提及的《手稿》遭受“责难”第二个方面的原因,这里同样作一点解释。“较多地使用旧哲学的概念、术语”的确是《手稿》遭受质疑的重要原因之一。《手稿》的不少批评者据此将这部著作归入“旧哲学著作”的范畴。其实,这是一种停留于问题的表面,仅关注表面现象,极其简单、偏颇的思维方式。笔者这里要反问道,“使用了旧哲学概念”就必定意味着与旧哲学完全一致、毫无差别吗?为什么不能有这种情形:青年马克思尚未形成自己完整的概念体系。他借用某些旧哲学概念表达了正在生成的新哲学的思想内容。打个比方,“旧瓶”装的为什么就不能是“新酒”呢?关于《手稿》,其实“真相”恰恰就是“旧瓶装新酒”:马克思用某些旧哲学概念(比如费尔巴哈哲学的概念)表述了不少超出旧哲学家的新思想、新观点。我们还应意识到,使用旧哲学概念并不总是“不合理”的。在《手稿》中,马克思的确使用了“类”“类生活”“类特性”“类本质”[2]等费尔巴哈哲学色彩的概念、术语。不过,这并不是天然不合理的,不是人们否定《手稿》价值、地位的充足理由。客观、公允地讲,这些旧哲学色彩的概念仍有其相对合理的内涵和所指,运用这些概念,有助于马克思正确、清晰地分析问题,阐明观点,这并无不可。况且,马克思还将“类”“类生活”“类特性”“类本质”与“生产”“劳动”“实践”等马克思主义哲学核心范畴关联起来。这就超出了费尔巴哈哲学的思想容量,相当程度上超越了后者。②不能仅凭“马克思使用了旧哲学概念”就否定《手稿》的价值与地位,旧哲学概念也不全是消极的、不合理的。笔者还认为,较之“思想内容”,概念、术语始终是第二位的、从属性的。判断《手稿》的价值,应更多地着眼于这部著作的思想内容,即《手稿》形成了什么“新思想”,有什么学术贡献、哲学创新,而不是纠结于《手稿》是否形成了某个“马克思主义色彩”的新概念、新术语。这种关注方式弊端甚多,将使本末倒置,陷入思维误区。就概念、思想二者而言,的确,马克思的《手稿》在前者上建树较少,但在后者上建树颇多,这对于评价、定性《手稿》,甚为关键,甚为重要。众所周知,概念、术语是为思想内容服务的,是表述思想的工具。在许多情况下,使用既有的哲学术语、旧的哲学概念,同样可以表述新的思想见解、新的哲学原理。

       关于《手稿》遭受质疑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不可不提。长期以来,人们对“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的判断是有一定失误的。人们往往简单地将“人道主义”归入“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范畴,认定人道主义是后者的“专利”,其实这是偏颇的、不妥的。关于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笔者已有文章(尚未发表)加以阐述。为避免大量重复。这里不作详论。这里只提示读者:无产阶级也有自己的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人道主义”并不互斥、冲突,人道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价值观之一,对此,恩格斯、马克思均持肯定态度。③《手稿》长期以来被某些国内外学者误认为“前马克思主义著作”“非马克思主义著作”,与这些论者对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的片面看法有极大的关系。众所周知,青年马克思的《手稿》有强烈、鲜明的人道主义倾向,但“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并非根本对立、水火不容,而是完全能够兼容、有机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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