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19)06-0077-15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9.06.007 袁世凯策划的“驱逐福久事件”,是近代东亚关系史上的重大事件。尽管事件发生前后的枝蔓甚多,但核心问题却只有一个,即维护中朝宗藩体制与肢解中朝关系。福久的被驱逐昭示了时至1887年,清政府还能掌控朝鲜局势的基本走向,美国对半岛局势的介入尚处于探索阶段,但却预示由美国搅动而激变的中朝关系已经走到了历史的拐点。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学界对该事件的研究成果,或者语焉不详①,或者史实有误②,致使该事件迷雾重重。近年虽有新作问世,仍存在剖析不够、有待挖掘的缺憾。③鉴于此,本文拟从事件的缘起、过程、结果与影响三个方面,对该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以期深化、拓展近代中朝关系史的研究。 一、“驱逐福久事件”的缘起 1886年11月16日、17日,上海洋文报纸《北华捷报》(North-China Herald)连续两天刊载了美国驻朝鲜使馆海军武官、时任美国驻朝临时代理公使乔治·C.福克斯(又名福久)撰写的有关朝鲜国情的报告书。在报告书中,福久先是指斥闵氏家族把持朝鲜朝政、掌控社会财富,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社会特权阶层。他写道:“朝鲜政府已经被闵氏家族无限期地实际掌握着,在此家族中,闵妃是朝鲜王朝事实上的统治者。这个家族的血脉大部分都是中国血统,它一直保持对其国民管理控制的欲望和目标。”“这个家庭非常庞大,并且包含了许多占据全朝鲜贵族家庭绝大部分领地的贵族。政治特权差异已经长期存在于这个家庭和国王,以及其他大部分贵族之中。”福久在报告书中又谴责大院君李星应是一位极端仇外、疯狂迫害基督徒的施暴者,指出:“李昰应是前任摄政王,也是国王的父亲。他摄政后,狂热地遏制基督教在朝鲜的传播。驻朝美国使馆人员不断地告诉我有朝鲜人因为传播基督教被李昰应折磨处死,并且怀疑被处死的人数有数万之多。”福久在报告书中还详述了与朝鲜开化派的密切交往,言语中对徐光范、金玉均、洪英植等人多有赞赏,称其“坚持西方政治原则,具有强大的忍耐力和进取精神”,预测朝鲜将会发生惊天政变。他说:“我预感到,一个不局限于朝鲜官员之间的暴力流血事件即将要爆发”,“汉城将会发生严重暴动。”④ 事实上,《北华捷报》刊载的福久的这篇文章,是福久在1884年12月向美国外交部提交的一份有关朝鲜国情的报告书。1885年1月26日,收录于《美国国务院/美国众议院第四十九届大会第一次会议执行文件索引(1885-1886)》(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Index to the executive documents of the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for the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1885-86(1885-1886))(以下称《美国外交文书(1885-1886)》)卷中,其名为《福久少尉报告汉城革命相关情报,1884年12月4-7日》(Report of information relative to the revolationary attempt in Seoul,Corea,by Ensign George C.Foulk,December4-7,1884)。1886年前后,美国政府将其编入《美国外交文书》出版发行。11月16日、17日,《北华捷报》将其刊发。⑤ 令《北华捷报》没有料到的是,该刊转发的这篇写于两年前的旧文章竟在中国、朝鲜、美国之间引起了一场严重的外交风波,将文章作者福久推入纷争的旋涡,并最终演化为一场声势浩大的“驱逐福久事件”。 1886年12月30日,朝鲜外署督办金允植照会美国驻朝代理公使柔克义,就美国驻朝使馆人员福久撰文诋毁朝鲜政府一事,提出强烈抗议,要求美方在报纸上公开道歉,以正视听。照会全文如下:“顷据上海洋文新闻,贵国海军中尉福久,于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六年十一月十六、十七两日,刊布新闻三纸,专论我国事情,认逆为忠,指无为有,诋毁我亲贵之臣,踈离我友邦之谊。本大臣见之,不胜诧异。查福君前任贵国代理公使,现虽解任,尚在公使馆中,体貌自别。我国政府之待福君,情好有加,凡有过失,宜当面忠告,方符友谊,何图听无根之言,刊播四远,非唯本大臣深失所望,我国之人无不慨叹。惟此新闻所刊,是非颠倒,大伤我国体面,兹以备文照会,请烦代理公使查照,设法知会于该新闻局,另刊正误一板[版],俾开人惑而全友谊,实合事宜。”⑥以此为开端,拉开了“驱逐福久事件”的大幕。 对于朝鲜政府的抗议照会,美国驻朝使馆给予了高度重视。代理公使柔克义于12月31日照会金允植,以尚未看见朝鲜所称福久撰文诋毁朝鲜政府的新闻报道为由,要求朝鲜政府提供报纸,以辨事情的真伪。在照会的最后,柔克义信誓旦旦地表示,依据美国法律,概不允许商贾、官员妄议他国内政。福久身为外交官员决无执法犯法之理。⑦1887年1月2日,福久向柔克义详细解释了报纸刊载诋毁朝鲜政府一事的来龙去脉,再三声明报纸所言,皆非本意。⑧1月6日,柔克义向金允植转交了福久的陈辩书。1月8日,柔克义照会金允植对朝鲜没能及时提供报纸表示了不满。他说:“西历十一月十六十七日上海洋文新闻福公刊播三件事,尚未得见,业为请借,间经九日,终不掷示,幸乞贵督办随其所览指福公之事,一一解释照示为荷。若无明白可据,则仆决不妥服。请三纸新闻借示为望。”⑨在此后的时间里,朝鲜政府经过多方调查,查证《北华捷报》刊发文章,并非福久专门为该报而写,只是该报节选于《美国外交文书》而已。为此,3月28日,金允植特地照会柔克义,表示“始知该新闻非福中尉之所印布,向日疑障,豁然顿开。间因敝署丛冗,未暇裁覆,深为歉仄”,并委托柔克义向福久表达歉意。⑩ 然而,就在外界以为因福久新闻事件引发的朝美外交风波趋于和缓之际,朝美两国关系却陡然紧张起来,并升级为驱逐福久离境的外交事件。5月1日,金允植向美国新任驻朝公使兼总领事丹时谟递交了一份措词强硬的照会。照会提到,《北华捷报》所载诋毁朝鲜政府之新闻,虽非福久直接投稿,但所述事实均系福久所为,福久大名赫列其间。无论其是否有意为之,诋毁朝鲜政府的客观后果却是显而易见。“福君既认为二年前送于贵政府之书,则福君所报未免冒昧诟讪,且新闻之刊布虽非福君手作,而实由福君先有此诟讪之报,以至新闻纸有此诟讪之传。推其本源,谁之咎也?”鉴于此,为维护国体,敦睦邦交,特请丹时谟主动裁撤福久。金允植在照会的最后,用婉转的语气,表达了驱逐福久离境的强硬立场。他说:“本国与贵国友谊敦睦,如以福君一人久留敝邦,滋人疑议,非敝国之望,亦岂贵国之望耶?况福君既为本政府及本大臣终不释疑,或至由本大臣迳照会贵国外部查办此案,或因福君不符人望,勒限送出本境,则福君所损多矣。且福君诟讪误报,实有关乎本邦制体,亦有关乎贵国邦交,贵公使幸留意焉。为此合行照会,请烦贵公使查照妥办,速即见覆。”(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