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特殊的“知识类型”到特殊的“人类活动”

作 者:
贺来 

作者简介:
贺来,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社会学院教授。吉林 长春 130012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把哲学理解为是一种特殊的“知识类型”,还是一种特殊的“人类活动”,这代表着两种有着重大不同的哲学观。考察当代哲学的发展,自觉地从特殊的“人类活动”的角度理解哲学,并拒斥把哲学把握为特殊的“知识类型”,构成当代哲学观的重大转向之一。这一重要转向意味着人们对于哲学的本性、功能等一系列前提性的重大问题获得了新的自觉。这是哲学的自我解放,也为哲学作为人类文化的特殊向度所具有的合法性提供了最为坚实有效的根据。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0 年 04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 B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9)12-0005-08

       哲学观是对“哲学之为哲学”的反躬自问,是哲学对于自身的自觉意识。它以一种集中的方式体现着哲学的基本立场和精髓,构成一种哲学的灵魂和生命。因此,对以往哲学的反省与批判,最集中地体现在对旧哲学观的消解与超越并因此所导致的哲学观的转换。哲学观的转换,不是个别哲学观念的变动,而是总体性的、方向性的变化,意味着对于哲学本性、功能和工作方式等的重新理解和规定,因而反映着哲学演化发展中带有革命性和根本性的转折。在包括马克思哲学在内的当代哲学及其发展中,我们可以发现哲学观的一种值得注意的重要转向,我们用“从特殊的‘知识类型’到特殊的‘人类活动’”对此进行概括。我们认为,对此进行专门探讨,对于推动哲学在当代的自我认识,深入理解哲学的发展趋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特殊的“知识类型”还是特殊的“人类活动”:两种不同类型的哲学观

       哲学究竟代表着一种特殊的“知识类型”还是特殊的人类“活动”?这一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代表着两种有着重大区别的哲学观。前者意味着:存在着一个哲学所特有的认识对象和领域,通过对这一特有对象和领域的把握,哲学在本性上是一个有着固定的研究主题、有着标准的话语和概念方式的客观知识体系。后者则意味着,哲学并没有属于自己特有的认识对象和领域,哲学在本性上也不是一种客观知识体系,相反,哲学在根本上是一种历史性的活动,哲学虽然以概念语言表达自身,但这种表达的旨趣不是为了与某种实在的对象相对应和符合,而是把这种概念语言视为一种介入思想、语言和现实社会生活的活动,其目的是通过这种活动,实际地改变思想、语言和现实社会生活的面貌,哲学因而成为一种具有强烈实践旨趣的思想和语言活动。

       把哲学理解为一种特殊的“知识类型”,这种哲学观在哲学史上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有一点是它们共享的信念,那就是总有一个自给自足的永恒知识王国属于哲学,总有一些别的学科无法获得的特殊知识等待着哲学去发现和捕获。正是因为这一信念,“哲学知识”拥有统率其他具体学科知识的特殊地位,哲学也因此获得了超越于其他具体学科的“超级学科”的地位。

       在哲学史上,这种哲学观最有代表性的表现形式无疑是传统形而上学这一哲学形态。构成传统形而上学最基本前提的是一种“形而上学实在论”的观点:“根据这种观点,世界是由不依赖于心灵之对象的某种确定的总和构成的。对‘世界的存在方式’,只有一个真实的、全面的描述。真理不外乎在语词或思想符号与外部事物和事物集之间的某种符合关系”①,哲学的根本使命就是对“世界的存在方式”提供真实全面的描述,从而获得关于“实在”本身的终极解释和最高真理。亚里士多德曾把探究“存在之为存在”及“万物之所以存在”的最终理由和最终原因视为哲学的最高主题,并把以这一主题为探讨对象的“理论学术”称为第一哲学,即形而上学。它相信,在所有“存在者”中,必有一“最终实在”,使得所有“存在者”获得最终根据,哲学的特殊任务就是通过对“终极实在”的探究,获得关于整个世界的终极原理和终极解释。可以说,对“终极实在”的形而上学追求,构成哲学自诞生起最为持久和深层的冲动。亚里士多德关于形而上学对象和任务的规定影响漫长的哲学发展史,同时也逐渐积淀而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哲学观。

       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和当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是对上述传统形而上学的深刻反省,并因此实现了哲学史上的重大转向。但在哲学观上,它与前述传统形而上学有着内在的一致。区别仅在于,通过认识论和语言学转向,哲学不再把寻求非人类的终极实在作为哲学的根本任务,而是把实在置于人的思维和语言的关系之中,去重新理解实在的意义,但是,它仍然相信,哲学是关于某种特殊问题的特殊类型的知识,这些问题只有哲学才能达到自觉并予以切实的解决,哲学通过关于这些特殊问题的独特处理和回答,占有和获得其他学科所不具有的“高级知识”。“认识论转向”所预设的前提是:具体科学面向世界,以获得关于“存在者”的知识为旨趣,只有哲学以反思的姿态,追问一切具体知识得以可能的认识论前提和根据,这一前提和根据就是“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是保障一切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得以可能的根据和基础,因此,论证“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性”,从而为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奠基,就成为哲学的中心任务,很清楚,这种哲学观虽然不再直接追问关于“实在”本身的知识,但是,它却把追求比具体知识更为“基本”、更具“前提”性的“意识”领域的知识作为自己的目标,如果说形而上学实在论以寻求永恒不变的、普遍一般的关于“实在”本身的知识为鹄的,那么,“认识论”则把关注的重点从“实在”转向“意识”,转而寻求关于人的“意识原理”的知识,其基本逻辑是这样:只有获得了关于人的意识和认识原理的知识,才能为获得关于存在的知识提供明证性的根据和基石。“语言学转向”所预设的前提则是:人的认识和意识由于其不可避免的“主观性”和“私人性”,也无法保证关于实在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只有意识的意义表达和存储形式,即语言才具有公共性和普遍性。因而,以语言作为基础和根据,认识和意识的内容才可获得客观性和自明性,与此相应,关于“实在”的知识也才得到了有效和可信的证明。因此,关于“实在”的知识必须转向关于“语言”的自觉,才能确立自身可靠的根据和基石。于是,通过逻辑分析,以一种符合真理本性的“正确”的语言去描述和把握“实在”,便成为哲学的主要任务。

       可见,无论是形而上学实在论,还是以认识论为中心的哲学和以语言为中心的哲学形态,虽然在反思层次和具体取向上有着诸多重大不同,但在哲学观上,却有着共同的追求和取向。首先,它们均把哲学视为区别于具体学科的某种特殊的知识类型,哲学有其固定的区别于其他学科的问题域,这一问题域或者是“存在”,或者是人的“意识”和“语言”,哲学之所以为哲学,就在于它能够获得关于这一特殊问题域的答案和认知。其次,由于把哲学视为某种特殊的知识类型,它们认为哲学在人类知识体系中具有基础性和终极性的地位和权威。哲学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知识,其合法性和重要性就在于它是最具有“自明性”“本源性”和“根基性”的知识,是为所有具体的、局部的知识提供终极依据和辩护的“后设性”的“元知识”,具体知识的客观性、普遍性和真理性只有通过哲学才能得到最后的保证,因此,哲学代表着在知识等级和体系中占据着制高点的最高知识。再次,由于哲学在知识体系中的至尊地位,哲学被确立和归结为一种“超级学科”,正如罗蒂所指出的:“存在有(或者应当有)一门学科,它将给予我们希腊智者希望获得而未能获得的东西——不只是意见的总和,而且是知识,关于具有根本重要性的东西的知识。……我们需要哲学作为一门基本学科,这门学科为证明或批判生活方式和社会改造提供着基础;那些把自然科学当作合理性典范的知识分子,则偏爱一种为科学大厦加冕的‘科学哲学’”②,哲学作为“基本学科”,成为“永恒秩序”和“中性思想框架”的发现者和奠基者,因而在人类所有学科中拥有着“立法者”的至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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