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①。对苏轼的神异化叙事,在东坡生前就开始流传,显示了平民社会对文学大家的神异化接受。在宋人轶事中,东坡故事的数量可谓独一无二。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搜集到三苏轶事253则,今人颜中其的《东坡轶事汇编》在240余种书籍中,搜得苏轼轶事1100则②。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宋人笔记。近年来,随着《全宋笔记》的整理出版,系统梳理两宋笔记中苏轼故事,将之作为宋元话本和戏曲中苏轼形象的来源与参照,可以对话本小说等通俗文学的叙事主题和两世框架的出现,有整体性的观察和更为丰富的认知。这些问题尚未得到整体性的研究。我们试图从两宋笔记所记苏轼“前世为僧”故事的渊源与影响入手,梳理此一故事产生在东坡身上的具体语境,以及这一故事通过话本所产生的文学性意义和影响。 一、两宋笔记与东坡的“前世为僧” 两宋文人笔记是各类苏轼轶事的渊薮。这些笔记的作者,既包括苏轼胞弟苏辙的《龙川志略》、朋友赵令畴的《侯鲭录》、李廌《师友谈记》,也有年代相及者如惠洪(《冷斋夜话》)、彭乘(《墨客挥犀》)、何薳(《春渚纪闻》)、蔡絛(《铁围山丛谈》)等。自南宋开始,随着元祐党禁渐开,笔记中的苏轼故事大增。如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朱弁《曲洧旧闻》、邵博《邵氏闻见后录》、洪迈《容斋随笔》《夷坚志》、陆游《老学庵笔记》、曾敏求《独醒杂志》、范公偁《过庭录》、费衮《梁溪漫志》、罗大经《鹤林玉露》、岳珂《桯史》等等。 在苏轼生前身后,围绕着他的各类传说不断丰富充实,笔记作者怀着不同的立场和目的记录苏轼。苏轼友人赵令畤的《侯鲭录》记录东坡故事73则,他最早涉及了苏轼前世为僧的故事: 张安道少年谪滁州,道遇一僧舍,入门怅然,便悟前生曾作寺僧,手写《楞伽经》四卷。问其徒,具言有老僧平生诵此经,自书者犹匣在屋梁上。取视之,笔迹宛然,与今生一同。遂托东坡书此经,施钱入金山寺,了元长老刻板印施,坡作后序详言之矣。及坡作杭倅,游寿星院,入门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后堂殿山石处,作诗记之。乃知性慈慧者必是大修行中来,非一世薰习所致。③ 张方平字安道,历任谏院、知制诰,任参政知事。苏轼为张安道所作墓志铭,称他“性与道合,得佛老之妙”,并记录了他死亡时的各种神异现象:“属纩之日,有星陨于北牖。及薨,赤气自寝而升”④。张安道信奉佛教,曾说过“成周三代之际,圣人多生儒中;两汉以下,圣人多生佛中。此不易之论也。”⑤张安道对苏轼父子有知遇之恩,苏轼下狱,曾一力相救,苏轼终生敬事。故他写的墓志铭将如此的神异,加诸一个凡人的死。从这一点也可以窥见,在宋代天人感应、神异现象已成为表彰、神化普通人的一种手段。苏轼将之用在他钦慕的张安道身上,后人则沿袭而施诸其身。所谓“性慈慧者必是大修行中来,非一世薰习所致”⑥,就是用来神化东坡才智的一种手段。 诗僧惠洪比苏轼小34岁,自称和东坡有过交往。他所作的《冷斋夜话》《石门文字禅》等笔记,从光耀佛门的立场,记录了很多文人与佛教渊源的故事,著名者如房琯、张方平、苏轼“前世为僧”的故事,以之作为“圣人多生儒佛中”的验证。在《冷斋夜话》里,收录东坡故事60余篇。尤以东坡前世为戒禅师的故事,影响最大。 “梦迎五祖戒禅师”: 苏子由初谪高安时,云庵居洞山,时时相过。聪禅师者,蜀人,居圣寿寺。一夕,云庵梦同子由、聪出城迓五祖戒禅师,既觉,私怪之,以语子由,未卒,聪至。子由迎呼曰:“方与洞山老师说梦,子来亦欲同说梦乎?”聪曰:“夜来辄梦见吾三人者,同迎五戒和尚。”子由拊手大笑曰:“世间果有同梦者,异哉!”良久,东坡书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见。”三人大喜,追笋舆而出城,至二十里建山寺,而东坡至。坐定无可言,则各追绎向所梦以语坡。坡曰:“轼年八九岁时,尝梦其身是僧,往来陕右。又先妣方孕时,梦一僧来托宿,记其颀然而眇一目。”云庵惊曰:“戒,陕右人,而失一目,暮年弃五祖来游高安,终于大愚。”逆数盖五十年,而东坡时年四十九矣。后东坡复以书抵云庵,其略曰:“戒和尚不识人嫌,强颜复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砺,使还旧规,不胜幸甚。”自是常衣衲衣。 这个故事似乎是“东坡前世为五戒禅师”一说的早期版本。在这个故事里,云庵、子由和聪禅师三人同梦的情节,类似白行简《三梦记》。《东坡志林》有“梦寐”一卷,十一篇,其中就有梦游西湖佛寺,见“弥勒下生”匾额,梦中言“是仆昔年所书”,见相识僧人,相见惊异,醒来得芝上人信一事。“记子由梦塔”一事,梦中兄弟与僧人各吞舍利一份,醒来“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⑦与佛教相关的梦,在《东坡志林》中占了相当的篇幅。文人梦佛这类“鸿爪雪泥”一般的意境,在唐宋文人的诗文中本不稀奇。 笔记所录的故事,似是将东坡诗句中灵动的修辞,具象为有印证、有来由的“事实”。《冷斋夜话》有一则“苏轼衬朝道衣”的故事,似乎是与苏轼此后“常衣衲衣”的故事相印证: 哲宗问右珰陈衍:“苏轼衬朝章者,何衣?”衍对曰:“是道衣。”哲宗笑之。及谪英州,云居、佛印遣书追至南昌,东坡不复答书,引纸大书曰:“戒和尚又错脱也。”后七年,复官,归自海南,监玉局观,作偈戏答僧曰:“恶业相缠卌八年,常行八棒十三禅。却着衲衣归玉局,自疑身是五通仙。”⑧ 释教的五通仙是一尊佛⑨,苏轼“自疑身是五通仙”,又言是“戒和尚”转世,不过是文人的游戏与狡狯之言。在东坡的多个出身神异故事当中,“戒和尚”因其形象“眇一目”的辨识度,而被后来的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所接受,可见惠洪笔记在宋元时代就有了相当大的影响。所谓“太白为谪仙人,东坡是戒禅师后身”之类流行于唐宋社会的传说,正显示了民间社会通过创造新神话的手段,使平民中人物变得与众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