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面镜子,让我们能从中看到成绩,也能看出问题和不足,而以何种态度看待当代书法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将直接关系到它的未来。从现状看,当代书法也都是从临习古帖开始,但写着写着,就逐渐变味,逐渐向大展时风靠拢,进入功利性趋俗的危途。功利性趋俗古已有之,例如『官楷』『院体』『馆阁体』之类,深为名流所诟病。相形之下,今人却乐此不疲,在功利之外,审美发生错位,或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也是重要的原因。同样趋俗,但古代书法还有实用的需求,情有可原;今天的书法已经脱离了实用,艺术创作成为共识,却依旧在走趋俗的老路,殊令人不解。 古人以读书为明理之由,是以文化精英、文学、书法、书论共为一体。今人缺少必要的知识学习和储备,只有尚技一路可走,不读书即昧于义理,天资和勤奋一旦被挥霍殆尽,就只能是往事如烟,徒负奈何了。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局,而读书又非一朝一夕能够见效的事情。有鉴于此,本文拟从与书法实践关联最为紧密的审美入手,并逐步拓展,希望能为有志于读书的书法同道带来启发。 审美是技法的起点,也是其归宿 1、技法缘何存在 技法源出于书体的标准样式和书写规范,是成熟书体以及名家楷模的经验总结,为了审美而存在,丢掉审美,技法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今天尚技而不知审美,岂非咄咄怪事。技为什么要进入道的层面?道又为什么能使技获得提升、甚至使技获得不朽而作品也因之具有永恒的生命意义?关键在于审美,在于有思想和品格的美感被普遍认知与追求。就此而言,技法的终极归宿在于美和生命意义,并且早已在古代书论中得到证明。 传卫夫人《笔阵图》载述七种楷书点画,孙过庭《书谱》叙云:『顷见南北流传』,谓其传习遍及大江南北;『尚可发启蒙童』,谓其用于书法启蒙教学。那么,篇中所述内容如何?现择七条之二以说之。 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时有形。 阵云,浓郁积聚有如战阵之云,《史记·天官书》『阵云如立垣』、何逊《学古》诗『阵云横塞起』,均其义,此言横画气象之大。隐隐然,谓用笔如阵云之运动变化,变而不显,近于《九势》的『紧駃战行之法』,归于楷书的既有之形。 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高峰坠石,石块自高峰坠落,磕磕碰碰,落下弹出,复曲线落下而再弹出,有声有势,骇人心神,而以『崩』状之。这种笔势要领在于空中作势,打纸而入的瞬间回旋弹出,故曰『磕磕然』。晋书空灵,即缘乎此。唐楷字,入纸留笔,故能饱满结实,与大碑相称。很明显,这是由审美带动技法,在技法学习的同时,提升书法美的感知能力,使笔下塑造的点画变成有生命、有灵性的形式,其质感、活跃的健康程度与精神状态可以引发不同层面的美感认知与评价。《书谱》『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的观点,即由此生出。再则,书法美在自然美、泛化而具有普遍意义的诸多美感之外,还有其专属性,如个性风格与情感活动、人格魅力及其高下雅俗等等。而由此衍生的『字如其人』『书为心画』之类的理论,则进一步放大了技法的审美意义,上升到作者的精神层面,从而实现人文精神的终极关怀。这足以说明,古人把技法审美看得如此重要,是其业已把握到书法的精髓,在为着实用而无限重复的日常书写中发现美、创造美,把原本枯燥无味的书写活动变得生机勃勃,充满了美感的精神享受。这种状态成就于传统悦感文化的诱导,洋溢着『经世致用』与游艺志道的思想光辉,也是名家楷模不断涌现的沃壤,是保证书法健康发展的文化与社会基础。试想,在启蒙阶段,技法即由审美诱导,用理想中的审美状态来带动书写,以此养成习惯,相伴终身。这是传统书法的灵魂所在,诸如『银钩虿尾』『锥画沙』『印印泥』之类,都是以美感带动技法的生动例证,自由而富于想象,延展性也强,远非后世的繁复而具体的用笔之法可比,如果只有空洞无物的唯技法论,书法会是何种状态? 讲到当代书法,很多人都会认同『尚趣』『尚技』的观点,其实是对传统了解不深。古人之技,远比今人高明,既有前述对技法灵性的认知,也有对《庄子·养心主》中庖丁解牛神乎其技的向往,还有笔短趣长、字外之奇方面的追求。其区别在于,古人对技的态度是有思想、有情怀、有对美的深刻认知与把握,而今天的技只有入时一个标准了。黄庭坚《题绛本法帖》有云: 余尝评书:『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至如右军书,如《涅槃经》,伊字具三眼也。此事要须人自体会得,不可见立论便兴诤也。 黄氏曾数次为此议论,惜知音几稀。其实,『字中有笔』讲的是笔法善于变化。刻本、摹本须谛观笔势,如王书《丧乱帖》最为典型;墨迹但看笔痕即可,如颜书《祭侄文稿》、苏书《黄州寒食帖》等,而《书谱》墨迹和宋拓《太清楼书谱》残卷俱在,不妨仔细勘验。黄氏所言是一种极其精微的鉴赏与审美经验谈,可以和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所谓『书道只在玄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的观点遥相呼应。
谢启彬 草书节临王羲之十七帖轴
谢启彬 草书临池随笔轴
又,点画字形因于技法,而目有止限,往往不能从点画字形中尽得笔法,入其精微妙处。例如,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述“吴人皇象能草,世称‘沉著痛快’”,时人所见所评,自当可信,后世也极为推重斯评,视为书要。不过,用笔要达到这种兼乎两极的境界,将十分困难。黄庭坚《书十棕心扇因自评之》云: 下笔痛快沉著,最是古人妙处,试以语今世能书人,便十年分疏不下,顿觉趋笔成字都不由笔。 宋代能入山谷法眼的『能书人』不会太多,竟对沉著痛快之法久历十年尚不能自如运用;乃知『趋笔成字都不由笔』,是心意未至,技法则无从仿佛运用。再如,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世间学米书者众,但能有几人能肖其神意?不解此八字真言,形亦难似,古法其难传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