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味谈美,以味论诗,可视为我国古代文论的特色之一,“最初所谓的‘美’在不与‘善’相混的情况下,是专指味、声、色而言的”①。《说文解字》中这样解释“美”一词:“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义。”②中国人对美的最初感受,似乎就来自于甘脆的食物。在《尚书》的《舜典》篇与《洪范》篇中,都将“食”看作民政的首位,③可见古人深谙“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而正是在对食物、土地、调和的敬畏和尊崇的心境下,慢慢诞生出五味之说。先秦诸子往往以味来喻指人生和政事,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的一段记录:“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淫则昏乱,民失其性,是故为礼以奉之。为六畜、五牲、三牺,以奉五味。”④这里的五味,即甘、酸、苦、辛、咸,五味和五气、五色、五章、五行一样,都有影响政事和民风的作用。我们在后世的医书中仍能看到这种理论,五味多与五行、五脏相配,成为一套循环系统:“夫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⑤五味不光影响着人体的小宇宙,同时也暗示着社会乃至世界的大宇宙的循环运动。如《礼记·内则》:“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⑥ 后世“以味论诗”之源头,应追溯到儒道二家。而此二家对于“味”认知的差异,也形成了不同的“味”论。《中庸》:“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⑦儒家讲究知味,因此导入调和。《左传》昭公二十年:“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⑧味是用来品尝的,品尝的要点在于和而不杂,不要让各种味道之间互相争夺。⑨而道家的侧重点则在弃绝味对于人心智的影响,如《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⑩道家追求淡味、无味,是为与道相和。“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11)“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12)儒道两家对味的不同诉求和阐释,产生出后世两种不同的“滋味论”。一种讲究“知味”,如严羽《沧浪诗话》中说:“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泪满襟,然后为识《离骚》”(13),以品“真味”论《离骚》;而另一种则生化出“味外之旨”与“味外味”,如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14)要求诗歌创作应有表面含义之外的余韵。不仅是文论中喜以“滋味”论,南朝时书画论中亦出现了“滋味”之说。如宗炳《画山水序》:“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15),对山水的感官怀想是圣贤之人体道的方式,而对于物象的品味咀嚼,正是一种将道本身容纳入自身的表现。王羲之《书论》云:“若直笔急牵裹,此暂视似书,久味无力。”(16)在这里,味是细观、细查之意。 除了将“味”作为动词用于书、画、文的品评之外,在后代的文论中,我们也常常看到“五味”中具体的味觉感官——“酸咸苦”三味被提及。如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美在咸酸之外”(17),再如欧阳修《水谷夜行,赠子美、圣俞》:“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嗫。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18)而作为调和恰到好处的“甘”与“甜味”的“甘”,却少见于对诗味的阐释中。“甜”字的使用,最早可追溯至东汉。(19)《说文解字》中有“甜,美也,从甘从舌,舌知甘者”(20)。甜本身可视为“甘”的同义词,但在日常语用的范畴中,甜慢慢替代“甘”,作为“五味”的“甘”义来使用,而“甘”一词,则变为了“和”的含义。正是在这样的变化中,“甜”演变成我国古代艺术论的一个概念。因此我们也可以将“甜”看作古代“滋味论”的一个分支。与同为滋味论的“苦”“酸”“咸”不同,“甜”经历了由画论向诗论的演化。 一、“甜”论的提出 学术界惯常认为“甜”的使用,应追溯到黄公望《写山水诀》:“作画大要去邪、甜、俗、赖四个字”(21)。然而,实际上以“甜”来代指某一类画作的特点,最迟在南宋宁宗时期已经出现。现存戴栩《浣川集》中的《次韵卢直院题秀邸所赠春龙出蛰图》有句:“画家画甜难尽神,诗家诗苦空绝尘”(22),似已在暗示有以“甜”来形容画技不佳的绘画这种用法。而戴栩这首诗所描绘的画作主题为春龙,在诗作中他还用了这样的句子来形容画中龙的姿态:“群龙作御翊天飞,岂有泥蟠初破蛰”,可知此画为飞龙图。“放半祥光挟电生,知从所赐春龙处”,春蛰时分飞升之龙伴随雷电。如果我们要给戴栩见到的这幅飞龙图安排一个类别,根据《宣和画谱》应归为“龙鱼类”,并叙其源“龙虽形容所不及,然叶公好之而真龙乃至,则龙之为画,其传久矣。吴曹弗兴尝于溪中见赤龙出水上,写以献孙皓,世以为神,后失其传。至五代才得传古,其放逸处未必古人所能到。本朝董羽遂以龙水得名于时,实近代之绝笔也。”(23)在和古代画史相关的书中,我们常常能读到画龙宛若真龙的记载。如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故事“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24)再如吴道子画龙“麟甲飞动,每欲大雨,即生烟雾”(25)。这些故事都告诉我们,以龙为主的画作要画出龙的神情姿态,甚至应达到仿若真龙的效果。那么,我们能否推知在戴栩的诗中,所谓的“画家画甜难尽神”,“画甜”一语指的画家创作是不能达到“尽神”程度的那一类画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