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9]10-0031-08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一生几乎贯穿整个20世纪,他的传奇人生和思想历险是20世纪社会历史发展的最好见证。爱德华·索杰(E.Soja)曾感叹:“在1991年静静地‘消失’的不是亨利·列斐伏尔,而是20世纪本身。”①然而,列斐伏尔思想的意义并未随着20世纪一起消逝,他的思想远未被20世纪的理论发展和社会实践所穷尽,而使他成为新纪元当之无愧的“同时代人”。在21世纪,列斐伏尔的思想不断同包括哲学、文学、建筑学、激进地理学和城市研究在内的众多领域的现代理论与实践展开对话,不断产生新的理论争论和实践模式。 列斐伏尔思想具有当代意义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英语世界和国内学界对列斐伏尔各个时期的具体理论都作了详细深入的研究和解读,而且这项工作还在持续。在此背景下,我们提出“重访”列斐伏尔不是要去讨论其思想是否有当代意义,而是聚焦于如何阐发列斐伏尔思想的当代意义。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反思:应如何解读列斐伏尔留给我们的看似各个独立的思想,是停留于他的某个思想阶段的具体成果还是从总体上把握其思想实质?在这些问题上,无论是英语世界还是国内学界都未达成共识。英语世界过去三十年主要关注列斐伏尔关于都市、空间和国家的著作,对他的思想的解读主要呈现为“后现代文化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两种解释路向②。国内学界对列斐伏尔思想的解读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涉及三个方面的主题:第一阶段主要从列斐伏尔学术生涯和参加法国共产党早期的理论和实践入手,集中于他对马克思人道主义思想的译介与阐释;第二阶段主要研究他1968年之前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第三阶段则以他的空间和都市理论研究为主,将其解读为一种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 将列斐伏尔的思想分成几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固然有助于更深入地把握他的思想的具体内容,但若在研究各部分思想时不能超越各部分的界限,因而缺乏一种总体性研究视角,那么就容易割裂各部分思想的内在整体性关联,遮蔽其思想的批判精神,而将它变为实证性理论,这显然不能为终身致力于以辩证的方法拒斥任何形式的教条主义的列斐伏尔本人所接受。列斐伏尔在具体的哲学批判、社会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立场上形成的批判理论实质上具有不可分割的整体性特征。因此,“重访”列斐伏尔就是要从对其思想发展阶段和理论结论的相对独立的阐释走向对其思想整体性及其本质精神的合理阐发,要从对其思想所呈现的理论主题的关切走向对其深层思想结构的把握和揭示。而这种整体性及其精神实质既表现在列斐伏尔具体地探索总体的思想历程中,也表现在他具体地探索总体的理论结构中。 一、回到马克思的遗产:探索总体 列斐伏尔是最早接触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20世纪20年代末就与人合办了《马克思主义杂志》,同时他也率先提出既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又要超越马克思主义的主张,坚定地扛起反教条主义的旗帜从事激进的批判。传奇的生活体验和丰富的想象力使列斐伏尔不断游走于各种理论领域之中,在卓越的理论建树和开拓性贡献中赢得了“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父”、“现代法国辩证法之父”、“城市社会学理论的奠基人”和“都市马克思主义的开创者”等美誉,也使他的思想呈现出多重面相,甚至使他被视为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异端”。列斐伏尔与卢卡奇、科尔施、葛兰西、霍克海默、阿多诺等同时代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样,致力于复兴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特定的“上层建筑”层面,从事文化批判;同时,他又是一个异常孤独的前行者。当西方马克思主义在过度膨胀的美学研究中走向衰落,阿多诺、卢卡奇、马尔库塞和萨特等人相继谢世之后,在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的思想遭受空前冷落甚至被抛弃之时,列斐伏尔依然保持着对马克思思想的信仰,以旺盛的创作力和敏锐的观察力,对其所生活时代的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进行整体性研究。1983年,佩里·安德森出版《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庆幸自己发现了这个杰出的例外,“他就是我所讨论过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在世人物中最老的幸存者,亨利·列斐伏尔,他在八旬之际既不屈服也没转变,而是对那些为大多数左派所忽视的典型课题继续从事冷静而富有创见的著述”③。这也是英语世界第一次发现列斐伏尔这个“异端”最具经典马克思主义气质。然而,安德森特别提醒的《城市权利》和《空间的生产》等著作的重要性,似乎因其写在注释里而没有在当时引起注意。 其实,如果将列斐伏尔的思想形成过程与马克思思想的发展历程进行粗略地比较,我们就不难发现,与马克思本人的思想重心从哲学转向政治经济学非常相似,列斐伏尔也经历了从对马克思思想的人道主义阐释到运用《资本论》的方法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转变。国内学界普遍认为,马克思在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历史等领域从事的理论批判并不是要在这些领域形成区别于以往理论的新理论,而是要超越以“解释世界”为特征的传统理论范式,建立以“改变世界”为特征的崭新的理论范式。马克思思想有着深刻的整体性,“马克思所有的理论批判和理论研究实际上构成了一种以人的劳动、现实的生产活动,即人的实践为现实基础而说明人类社会的生成与分裂,以及扬弃这些分裂和对立,使人类获得解放的一体化的革命的和批判的学说”④。列斐伏尔最引人瞩目的思想成就体现在他对日常生活、都市化、空间和国家的研究中,还包括对诸如1968年5月风暴等重要政治时刻的沉思。但他本人并不是试图建立某种现代学科分类意义上的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或建筑学、城市规划学的理论体系。他“始终保持马克思的信仰并且直接面向现实问题”⑤。列斐伏尔在1966年完成的《马克思的社会学》中曾经严肃认真地研究了马克思的著作,思考马克思思想的当代价值和意义,并提出“马克思的思想不仅是充分的,而且是必不可少的……它与一种特殊的科学——社会学有着特殊的关联”。“马克思的社会学”想要阐明的就是马克思将社会作为一个总体来研究,他的思想中隐含着一种结构或要素,即总体性,这是“我们当今形势的重要的、原创性的、富有成效(fruitful)的和不可取代的要素”⑥。直到1982年给这本小书写序时,列斐伏尔依然捍卫并强调他对马克思思想当代价值的揭示,“马克思的思想是全方位的:它获得了一个总体,甚至是建构了一个总体……因为他想改变生活的性质和社会秩序,而绝非仅仅满足于理解和解释它们”⑦。在他看来,只有这种总体性的视野和综合性的研究范式才能达到关于社会历史的真理,才能解答我们去往何处的重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