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的哲学基础》一文中,伽达默尔这样说道:“20世纪最为神秘、最为强大的基础就是它对一切独断论,包括科学的独断论所持的怀疑主义”①。虽然20世纪已经过去,但这一论断对于今天的哲学思考而言,仍具有重要的启发性。伽达默尔所说的当代哲学对“一切独断论”的怀疑主义,自然也包括对“价值独断主义”的质疑和批判。对“价值独断主义”的批判性反省,应是20世纪以来哲学“最为神秘、最为强大的基础”的重要组成部分。立足于马克思哲学的实践观点,吸收当代哲学的反思成果,深刻反思价值独断主义的内在困境,是一个有着十分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的课题②。 一、“价值独断主义”及其深层悖论 所谓“价值独断主义”,指的是在对待价值观念时,脱离人现实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条件,把某种价值原则和理念视为无条件的绝对力量,认为它对于人们的观念、行动和生活具有终极的决定性地位及权威的理论倾向和思想观念。具体而言,它建立在三个基本的前提性预设基础之上。第一,它相信,诸种不同的、异质性的价值信念中,必然存在一个终极的、起决定作用的价值尺度和原则。这一终极价值尺度和原则构成所有不同价值信念的根据和基础,或者说,不同的、异质性的价值信念最终能够被归结和统一为这一终极尺度和原则。对无条件的终极价值原则的追逐和偏执,是价值独断主义的重要特质。第二,与第一点内在相关,它相信,以这一终极的、决定性作用的价值尺度为基础,将为所有的不同的、异质性的价值信念排定一个等级明晰、尊卑有序的分层和等级体系,上位价值拥有对下位价值的解释权和统率权,下位价值则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和遵照上位价值的规范和指导。第三,绝对的无条件的价值尺度和原则拥有超越时空历史条件的普适性和客观有效性,它作为价值制高点,具有超越历史性的真理性和客观性,因而构成现实生活中人们在一切时间和地点都应该遵循和服膺的思想和行为根据。 上述价值独断主义的产生,在人的生命存在中有着深刻的根源,借用康德的表述,它体现了人的“自然倾向”。这种“自然倾向”即是人生在世寻求绝对坚实的、确定性的生存根基的内在冲动和需要。杜威曾指出:“人生活在危险之中,便不得不寻求安全。人寻求安全有两种途径。一种途径是在开始时试图同他四周决定着他的命运的各种力量进行和解。这种和解方式有祈祷、献祭、礼仪和巫祀等。不久,这些拙劣的方法大部分被废替了。于是人们认为,奉献一颗忏悔的心灵较之奉献牛羊更能取悦于神旨。虔诚与忠实的内心态度较之外部仪礼更为适合于神意。”③如果说在前现代社会,宗教作为人们价值信念的集中体现和表达,满足了人们对于“安全感”和“确定性”的生命欲求和心理需要,那么,在“后宗教”的现代社会,通过确立某种绝对的、终极的价值原则和信仰,在价值信念上为自身确立坚实的、至上的、不可动摇的阿基米德点,以克服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幽灵的威胁,就成为人们在危机四伏的世界中获得“安全感”的重要保障。 承认“价值独断主义”在人的生命存在中有其深层的根源,认为它体现了人的精神本能和自然倾向,并不意味着它具有无需反省的自明性和正当性。正如康德在批判独断形而上学时所深刻指出的那样,人的精神本能和自然倾向并不表明其理所当然和天经地义,恰恰相反,通过自觉的前提性批判,揭示这种自然倾向中所蕴含的无法克服的幻觉和内在困境,从而捍卫人们健全而理性的思想和生活,正是哲学的重大使命。 价值独断主义的幻觉和困境首先体现在,它以追求无条件的总体性的价值规范和原则为旨归,这是对每一个不同个体、不同民族、不同社会共同体实际生活的僭越。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通过对纯粹理论理性的批判,揭示了其企图超越人的感性经验去把握“无条件的总体”并因此必然导致不可克服的“先验幻象”和“二律背反”。康德主要是从认识论角度对独断形而上学的僭越及其困境进行理性批判,事实上,价值独断主义也存在着类似的僭越,那就是它企图超越人们的实际生活经验和现实生活世界去寻求无条件的价值总体,必然导致人的价值生活的虚幻和抽象,并陷入无法克服的自我悖论与冲突。最典型的诸如共同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悖论、自然主义与人本主义的悖论、自由与平等的悖论、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的悖论、义务论与功利论的悖论等等,都充分表明,这些悖论中的任何一方如果试图摆脱“他者”而成为绝对的“无条件总体”,其结果必然导致另外一面的“逃逸”和“反叛”,从而使得这一绝对的“无条件总体”暴露出其无法弥合的缝隙和裂痕。正因如此,虽然历史上不同的价值体系试图扮演无条件的价值总体的角色,但正如黑格尔曾指出的那样,它们“坚执片面的知性规定,而排斥其反面。独断论坚执着严格的非此即彼的方式”,“坚持各分离的规定,当作固定的真理”④,由此所造成的后果有两个,一是必然导致康德所说的“怀疑主义”和“无政府状态”:“在独断论的统治下,起初乃是专横的。但是由于那时的立法还带有古代野蛮的残余,她的帝国就因内战的频仍,而逐渐变为完全无政府的状态;而怀疑主义者们,这种游牧民族,由于藐视一切生活的安定,就不时把所有的文明社会破坏掉”⑤,通过怀疑主义,解构和消解价值独断主义的专制,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为被价值独断主义所控制和扭曲的其它价值释放空间。二是必然导致彼此对立的价值体系外在的敌对和争斗。独断价值体系所支配和控制的其它价值在对它的反抗、叛逆和消解中,形成与之相对立的、可能同样是独断的价值体系,不同价值体系的抽象的两极对立、在“不得分的游戏”中彼此对峙于是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这进一步充分暴露了价值独断主义的虚幻和僭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