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建构与民族主义:近代塞尔维亚历史中的科索沃传奇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艳红,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世界史系教授。

原文出处:
世界历史

内容提要:

科索沃传奇在近代塞尔维亚民族认同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它起源于1389年6月28日塞尔维亚人与土耳其人之间的科索沃战役。尽管这个事件不能被视为塞尔维亚历史真正的转折点,但经过口传加工和民族主义者的书面建构,科索沃战役成为塞尔维亚历史的核心事件,并深深植根于民众的集体记忆中。拉扎尔所象征的国家复兴、米罗什所代表的英雄主义和布朗科维奇的背叛等主题成为理解整个塞尔维亚历史的基本参照。在19世纪,科索沃传奇为塞尔维亚的民族独立和解放运动提供了意识形态支撑和强大的情感力量,但民族主义者对科索沃记忆的政治利用也使其烙上了复仇主义的色彩;科索沃记忆环境中孕育成长起来的塞尔维亚青年终于在科索沃战役的纪念日,在萨拉热窝点燃了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0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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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4年6月28日,在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塞尔维亚黑手社的几个青年刺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参与这次行动的,除了射杀皇储夫妇的加夫里洛·普林西普(Gavrilo Principe),还有一位名叫涅杰里科·查布里诺维奇(Nedeljko abrinovi)的年轻人。在普林西普开枪前,他曾向大公投掷炸弹,但炸弹未命中目标,他旋即被捕。①在随后的审讯中,查布里诺维奇说大公选择6月28日访问萨拉热窝是一种挑衅:

       这件事让我很愤怒,我决心采取行动。我们的民间传说告诉我,米罗什(Milo)曾在圣维特日前夜被指控为叛徒,当时他回答说:“圣维特日你们将看到谁是叛徒谁又不是。”奥比利奇(Obili)成了第一个进入敌营刺杀穆拉德(Murad)苏丹的人。本地的社会主义者总说我像我父亲一样,是个暗探。②

       他讲的是近代塞尔维亚人集体记忆的中心故事:1389年6月28日塞尔维亚和土耳其之间的科索沃战役。米罗什和奥比利奇是一个人(米罗什·奥比利奇),传说他是刺杀土耳其苏丹穆拉德一世的勇士。除了这位英雄,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两位主人公:塞军主帅拉扎尔(Lazar)和叛徒武科·布朗科维奇(Vuk Brankovi)。查布里诺维奇的父亲给奥地利警察当过线人,他显然想以米罗什式的壮举来洗刷父亲的污点。③他提到的圣维特日(Vidovdan)是塞尔维亚东正教会的纪念日,也是塞尔维亚纪念科索沃战役的国家节日。④

       查布里诺维奇只是众多在上述“民间传说”中成长起来的塞尔维亚青年中的一员。1389年科索沃战役之后,塞尔维亚人围绕这一事件,以各种方式构建和延续的传统,被称为科索沃神话或传奇。对于这一神话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国际学界已有相当专深的研究。在科索沃战役600周年前后,南斯拉夫学者拉德·米哈里契奇(Rade Mihalji)和美国人托马斯·伊麦特(Thomas A.Emmert)分别发表专著,⑤详细探讨了科索沃战役的背景和科索沃传奇的形成过程。伊麦特的著作用一半的篇幅对相关史料作了注解,并收入了很多图像资料。米哈里契奇是一位享有国际声望的中世纪史学者,⑥他严格遵守批判历史学的标准,在阐述科索沃神话的形成时,尤其注重与当时历史背景的联系。经过他们的努力,科索沃战役和科索沃传奇形成的轮廓已经相当清晰。20世纪90年代以后,受南斯拉夫内战和科索沃危机的触发,这一问题再次引起国际学界的关注,学者们从集体记忆、民族认同等角度反思巴尔干地区的历史冲突和现实困境。作为塞尔维亚民族记忆的核心,科索沃传奇也已成为记忆研究的经典课题。⑦随着相关学术研究的国际化,与科索沃传奇相关的一些重要文本也被译成英文。⑧鉴于国内学界对这一问题尚缺乏了解,本文将在国际学界现有研究的基础上,借助一些西语文献,对科索沃传奇的历史背景、形成过程,尤其是它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塞尔维亚民族主义的影响做一个较为详尽的梳理。同时,本文将借鉴记忆研究的某些理论,对科索沃传奇的历史认知意义进行一些探讨。

       一、作为历史事件的科索沃战役

       1989年6月28日,塞尔维亚总统米洛舍维奇在纪念科索沃战役600周年大会上说:“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分清哪些是科索沃战役的历史真相,哪些又是传说。但这一点并不重要。”⑨这一说法本身就暗示,科索沃传说与科索沃战役的真相有所不同,笼统地说,这是记忆与历史之间的差别。在塞尔维亚人的记忆中,1389年的这场战役标志着塞尔维亚帝国的灭亡和奥斯曼奴役的起点,是民族独立的终结和“全部不幸的过去”的开端。⑩但历史学的研究表明,这种记忆放大了科索沃战役的意义,这个事件很难被视为中世纪塞尔维亚历史命运的根本转折点。

       从12世纪后半期到14世纪中叶,塞尔维亚人是巴尔干地区的一支重要力量,当时涅曼尼奇王朝统一了塞尔维亚各部落,并首次将科索沃地区并入塞尔维亚王国。(11)1346年,国王杜山(Duan)自称“塞尔维亚人和希腊人的皇帝”,并向拜占庭帝国大举扩张。(12)这段辉煌的历史后来在塞尔维亚人的记忆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但当国王杜山于1355年去世时,帝国开始解体。在有些传说中,杜山之后塞尔维亚的不幸源于其继任者的无能。但米哈里契奇认为,这是中世纪封建国家急剧扩张之后的自然结局,地方诸侯的独立性和居民在种族与文化方面的多样化很容易导致国家的解体。(13)

       在杜山去世的前一年,土耳其人进入巴尔干半岛。1371年9月,土军与塞尔维亚人在今希腊和保加利亚边境地带的马理查(Maritsa)河谷展开激战,塞军战败。学界认为,对土耳其征服巴尔干的历史而言,这场战役的重要性仅次于1453年攻占君士坦丁堡,从此土耳其人确立对巴尔干的统治只是个时间问题。(14)同一年,涅曼尼奇王朝随着末代皇帝的去世而解体。在随后出现的地方势力中,一个出身并不显赫的诸侯拉扎尔实力最强,此人就是科索沃战役中的塞军首领。米哈里契奇已经对他崛起的历程进行了考证。拉扎尔之所以能在分裂后的塞尔维亚取得特殊地位,主要得益于两点:联姻策略和东正教会的支持。拉扎尔的领地位于塞尔维亚人聚居区的核心地带,大致在今塞尔维亚境内,在他的南翼是控制着科索沃的武科·布朗科维奇,此人是拉扎尔的女婿;拉扎尔领地周边的其他一些领主也与他有姻亲关系。来自教会的支持则对拉扎尔后来的声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土耳其人侵入涅曼尼奇王朝的领地之后,一些僧侣逃往他的领地。当时,以科索沃境内佩奇修道院为驻地的塞尔维亚东正教牧首与君士坦丁堡的牧首之间关系紧张。经拉扎尔调停,双方的关系有所缓和,以致有塞尔维亚僧侣记载说,塞尔维亚教会的地位从大主教区提升为牧首应归功于拉扎尔。此外,他还大量兴建教堂,向修道院广赠田产,这些举措使得他被塞尔维亚教会视为涅曼尼奇王朝的继承人。在科索沃战役前后,僧侣们杜撰说,他妻子具有纯粹的帝国血统,牧首达尼洛(Danilo)甚至说拉扎尔的父亲就是皇帝杜山。(15)于是,塞尔维亚帝国通过一个地方诸侯在记忆中延续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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